台湾南部,茂林镇,一个被群山环抱、终年雾气缭绕的偏僻村落。时值农历七月,暑气与湿气交织成一种粘腻的、令人呼吸不畅的闷热。夜幕早早垂下,并非因为时辰已晚,而是浓厚的、墨绿色的树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惨白的月光,如同垂死者的指缝,勉强钻过层叠的叶片,在铺满腐烂落叶和湿滑青苔的地面上投下摇曳不定、模糊扭曲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属于山林的气息——腐殖土的腥甜、某种野兰若有若无的幽香、以及更深层处,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像是过于成熟甚至开始发酵的果子,混合着某种野兽毛皮经过雨水浸泡后散发出的膻味。这是一种活着的、蠕动着的味道,钻入鼻腔,直抵脑髓。
阿义伯扛着一把老旧的开山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几乎被荒草湮没的山径上。他是村里经验最老道的猎户之一,但今晚,这片他走了几十年的山林却显得格外陌生而充满恶意。树木的轮廓在昏暗中扭曲变形,仿佛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远处,不知名的夜枭发出如同老人咳嗽般的怪笑,近处,灌木丛中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地皮快速爬行,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妈的,这鬼天气……”阿义伯低声咒骂,抹了一把额头上粘腻的汗,手心却是一片冰凉。他并非空手而归,腰间挂着的几只山鸡和野兔沉甸甸的,但这收获并未带来往日的喜悦,反而像是一种不祥的累赘。他的心莫名地跳得很快,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
越往山下走,那股奇异的、混合着果香与兽膻的味道就越发清晰。它不再仅仅是背景里的一个音符,而是变成了一段旋律,一段诱人深入、却又令人隐隐不安的旋律。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飘了过来。那声音极其缥缈,断断续续,调子古老而怪异,不属于阿义伯知道的任何一首山歌或俚曲。它像是呜咽,又像是吟唱,用的是某种极其晦涩难懂的土语,旋律缠绕在湿冷的夜风里,钻进耳朵,痒痒的,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魅惑力。
阿义伯停下脚步,警惕地握紧了开山刀,侧耳倾听。歌声似乎来自于前方不远处的溪涧方向。
“谁?谁在那里?”他粗声粗气地喊道,声音在山林间显得空洞而微弱,迅速被浓厚的黑暗吞噬。
歌声戛然而止。
只剩下溪水流过石头的淙淙声,以及风吹过树梢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阿义伯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痛。他犹豫了一下,猎人的好奇心以及对未知的一丝贪婪(或许是某种罕见的猎物?)最终压过了恐惧。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几乎有一人高的芒草丛,朝着溪边挪去。
溪涧边的雾气更浓了,像牛奶一样流淌着。而在那一团朦胧的白雾中央,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溪边,似乎正在梳洗。
那身影穿着破旧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衣裳,黑长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下来,几乎拖到水面。她的动作轻柔而诡异,带着一种非人的韵律。
阿义伯的心跳得更快了。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怎么会有单身女子在此?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蛊惑般的颤音:“那位……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很危险的。”
身影梳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转过了头。
月光在那一刻恰好穿透了浓雾,照亮了她的脸。
阿义伯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一张极其美丽的脸庞。苍白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不像凡人,一双大眼睛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朦胧的、仿佛笼罩着薄纱的奇异光彩。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天真又妖异的微笑。
但阿义伯的血液却在瞬间变得冰凉。
因为在那张过于完美的脸上,他看到了极不协调的东西——她的眼睛,在某一瞬间,似乎闪过了一种如同野兽般的、绿色的幽光。而且,在她转头时,脖颈的线条似乎有些过于僵硬,甚至……隐约能看到衣领遮掩下,一丝不似人类的、粗糙的毛发?
更浓烈的那股异香——果香、膻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麝香般的味道,从她身上扑面而来。
“阿叔,”女子开口了,声音与她刚才的歌声一样,空灵而飘忽,带着一种奇特的、黏着般的质感,“我……我迷路了。天黑了,我好怕……”
她的眼神楚楚可怜,但那眼底深处,却似乎没有任何情感,只有一片空洞的、冰冷的幽暗。
阿义伯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那异香让他头脑发昏,女子的美貌和脆弱的声音奇异地撩拨着他内心深处某种原始的欲望与保护欲。恐惧还在,但却被一种更强大的、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覆盖了。
“迷、迷路啊……”阿义伯的声音干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这山里……晚上确实不能待。你是哪家姑娘?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女子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得异常的脖颈,声音愈发轻柔:“我不是附近村子的……是跟家人走散了……阿叔,你能……收留我一晚吗?只要一晚……天亮了,我就走。”
她抬起眼,那双朦胧的眼睛乞求地望着阿义伯。
阿义伯的理智在疯狂地警告他——诡异的时间、诡异的地点、诡异的气味、诡异的人。但他看着那张脸,闻着那越来越浓的、让他心跳加速、血液发热的异香,嘴巴却不受控制地张开了:
“好……好吧。我家……就在山下不远。你……你跟我来吧。”
女子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一瞬间,阿义伯仿佛看到她的牙齿在月光下异常的白,甚至……有些尖锐?
“谢谢阿叔。”她站起身,动作轻巧得如同没有重量。破旧的衣裳下,身段玲珑有致,但阿义伯却瞥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手指纤细,但指甲似乎有些过长,而且沾满了泥污,甚至……像是某种爪子的形状?
阿义伯猛地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恐惧。一定是今晚太累,眼花了。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转过身,示意女子跟上。
女子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得听不到任何声音。那强烈的异香始终环绕着她,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阿义伯不敢回头,只能僵硬地往前走。他能感觉到,那双空洞而美丽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后背。那目光冰冷而粘稠,如同实质。
身后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山林似乎更加寂静了,连虫鸣和鸟叫都彻底消失。只有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不,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沉重而慌乱。她的脚步,没有任何声响。
仿佛她不是走在实地上,而是飘浮着。
阿义伯的冷汗浸透了衣衫,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冰凉一片。他开始后悔了,强烈的恐惧感重新攫住了他。他想加快脚步,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山风吹过,掀动了女子破旧的裙摆。
阿义伯的眼角余光,清晰地看到——在那裙摆之下,一闪而过的,不是人类的双脚,而是一对覆盖着浓密、粗糙的褐色毛发的……兽足!形似狸猫的爪子,稳稳地抓在泥地上。
“嗬!”阿义伯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停住脚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抽出开山刀!
“阿叔?”女子柔媚的声音立刻从身后传来,贴得很近,那异香浓郁得几乎让他窒息。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紧握刀柄的手臂。那触感……柔软,却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非人的寒意。“怎么了?看到什么了吗?”
阿义伯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女子仰着脸看着他,表情无辜而关切,那双朦胧的大眼睛里,似乎有雾气在流转。月光下,她的脸完美得不真实。裙摆服帖地盖着,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他极度恐惧下的幻觉。
但阿义伯知道不是。那画面清晰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女子看着他惊恐的表情,嘴角那抹天真妖异的微笑似乎加深了一些。她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声音如同蜜糖,却又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诡异力量:
“阿叔,快走吧……天,好像要更黑了呢。我……好害怕一个人待在这里。”
她的手指,冰凉透过薄薄的衣袖,渗入他的皮肤,仿佛直接触摸到了他的骨髓。
阿义伯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挣扎和反抗都在那冰冷的触摸和浓郁的异香中瓦解了。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眼神变得呆滞而空洞,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
“好……走……回家……”
他转过身,继续机械地向前迈步。开山刀无力地垂在身侧。
身后的“女子”依旧无声地跟着,异香弥漫。
在浓雾和树影的遮蔽下,她的身形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轮廓变得有些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诡异的山林。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满足般的低哑喉音,从她喉咙深处轻轻溢出,混入风中,听起来像是某种野兽在吞咽口水。
前方的路隐没在黑暗中,仿佛通向的不是温暖的家,而是某个未知的、充满毛骨悚然气息的巢穴。
阿义伯的家,此刻更像是一个等待着献祭祭品的昏暗殿堂。
而第一章的夜幕,就在这令人脊背发凉的寂静与异香中,缓缓落下。但真正的恐怖,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