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对阿海一家而言,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等待。那道来自鬼脸婆的符咒似乎起了一些微弱的作用,阿明不再试图挣扎或嘶吼,但他依旧冰冷,眼神空洞,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具尚未完全僵硬的尸体。偶尔,他会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用那种扭曲诡异的声调,重复着“冷”、“船来了”、“嫁妆”等词语,每一次都让守在一旁的母亲和阿海心惊肉跳。
阿海严格按照鬼脸婆的吩咐,将那些刺鼻的药粉洒在门窗周围。起初,那种如芒在背的被窥视感确实减弱了些,屋外的风声似乎也恢复了正常。但这种平静仅仅维持了大半天。
第二天黄昏时分,状况开始变得不对劲。
首先是从海边吹来的风,那咸腥味里腐朽的气息越来越浓重,甚至盖过了药粉的味道。风声中开始持续不断地夹杂着那种若有若无的女子哭泣,不再是断断续续,而是绵延不绝,哀怨婉转,仿佛就在你家窗根下低泣,仔细去听时,又似乎远在天边。
接着,家里的电器开始出现异常。灯光会毫无规律地忽明忽灭,电压极其不稳,老旧的电风扇会自己突然启动,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声,然后又猛地停住。夜里,收音机会自动打开,调频里不再是熟悉的节目,而是一片滋滋啦啦的杂音,杂音深处,偶尔会飘出几句不成调的、古老的戏曲唱腔,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母亲吓得整日以泪洗面,几乎不敢合眼。阿海则紧握着拳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但他内心的恐惧如同野草般疯长。他知道,这是诅咒的力量在增强,鬼脸婆的药粉和符咒,只能抵挡一时。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发现村里似乎也出现了一些怪异的气氛。偶尔有邻居探头探脑,眼神闪烁,欲言又止。终于,在第二天晚上,隔壁的阿旺伯趁着夜色,小心翼翼地敲响了他家的门。
阿海警惕地打开一条门缝。阿旺伯脸色发白,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阿海,你们家……最近是不是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阿海心里一沉,没有直接回答。
阿旺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声音带着恐惧:“村里……村里好几个人都说,这几天晚上,好像看到海边……有穿着古装的白影子在飘……还有人听到女人哭……哭得瘆人啊!”
他吞了口唾沫,眼神瞟向阿海家紧闭的里屋门:“而且……有人说闻到你家这边……总有一股……一股像是老木头泡烂了的怪味……阿海,听阿伯一句劝,要是真有什么事,赶紧去庙里拜拜,或者……去找鬼脸婆想想办法!别硬撑!这东西邪门得很!”
阿旺伯说完,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似的,匆匆离开了。
阿海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沉到了谷底。诅咒的影响已经开始扩散了,不仅针对他们一家,甚至开始侵扰整个村落。鬼脸婆的话应验了——这诅咒像瘟疫。
绝望和压力像巨石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变成那样,看着家被毁掉,甚至牵连村子。鬼脸婆指出的那条路,尽管看上去是死路,却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
必须去!必须找到那艘船!把东西还回去!
这个念头一旦变得清晰,反而带来一种破釜沉舟的诡异平静。他开始利用白天的时间,偷偷做准备。他找出家里最结实的小舢板船,仔细检查了每一块木板和绳索。他准备了一把锋利的鱼叉——虽然不知道这对幽灵有没有用,但握在手里总能壮几分胆。他还准备了防水的手电筒(换了新电池)、绳子、还有一些简单的祭品如香烛纸钱——希望能稍微安抚一下那位公主的怨气。
他不敢告诉母亲他的全部计划,尤其是要带阿明一起去的那部分,他只说要去海边试试“送”一下捡到的东西,祈求原谅。
母亲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信任,但她看着日益诡异的阿明和家里越来越浓的不祥气氛,最终只是流着泪,反复叮嘱他一定要小心。
终于,到了朔月之夜。
这一天的黄昏格外漫长,天空是一种沉闷的、压抑的紫灰色,看不到夕阳,只有浓重得化不开的云层低低地压在海平面上。海面出乎意料地平静,却不是那种祥和的平静,而是一种死寂的、如同镜面般的凝固,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假寐,又像是某种巨大陷阱的伪装。
空气中那股腐朽和咸腥混合的怪味浓烈到了极点,几乎令人作呕。那种被无数双眼睛窥视的感觉再次强烈起来,无处不在。
阿海的心跳得飞快,手心不断渗出冷汗。他将依旧眼神空洞、身体冰凉的阿明背在身上,用绳子仔细固定好。阿明很轻,轻得有些不正常,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
母亲站在门口,泪流满面,死死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将一个求来的平安符塞进阿海的口袋里。
“一定要回来……你们两个都要回来……”她哽咽着,声音破碎。
阿海重重地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被诡异气氛笼罩的家,背起阿明,毅然决然地踏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前往公主湾的路,今晚显得格外漫长和凶险。没有月光,星光也完全被乌云遮蔽,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柱在几乎实质般的黑暗中艰难地开辟出一小片视野。脚下的路变得模糊不清,两旁的树木和礁石在黑暗中扭曲成各种怪诞的形状,仿佛蛰伏的怪兽。
风完全停了。那种极致的寂静比狂风呼啸更令人恐惧。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呼吸声,以及背上阿明偶尔发出的、无意识的冰冷呻吟。
越靠近公主湾,空气中的寒意就越重,那不是普通的夜晚的凉,而是一种阴冷的、能穿透衣物直接渗入骨髓的寒气。手电筒的光线开始变得极其不稳定,频繁地闪烁,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阿海咬着牙,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他能感觉到,背上阿明的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诡异的共鸣。
终于,他穿过了最后一片礁石区,来到了那片传说中沉船的海滩——公主湾。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海滩,还是那个海滩。但海水,却完全变了模样。
眼前的这片海域,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从现实世界中割裂了出来。海水不再是熟悉的深蓝色,而是一种浓稠的、如同墨汁混合了血液的幽暗色泽,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光滑如镜,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
而这墨黑的海水之下,隐约可见大片的、扭曲的阴影!
那不是礁石的轮廓。那是腐朽的桅杆、断裂的船板、破碎的帆布……无数沉船的残骸,如同水下森林般,密密麻麻地遍布海底,构成了一座巨大、诡异、寂静无声的海底迷宫!这些沉船年代各异,有些看起来相当古老,木质完全烂透,覆盖着厚厚的珊瑚和藻类;有些则相对较新,金属部件还在幽暗的水下反射着微弱的手电光。
它们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相互挤压、叠摞、延伸,形成了一条条幽深、狭窄、不知通向何方的水下通道。通道深处是绝对的黑暗,仿佛连接着深渊。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这片死寂的、迷宫般的沉船海域中,阿海看到了“东西”。
一些苍白、模糊的身影,在水中缓缓飘荡。它们没有清晰的五官和形态,像是一件件被水泡烂的古代衣裙,空荡荡地悬浮着,随着看不见的水流缓慢摆动。它们穿梭于沉船的残骸之间,无声无息,如同守墓的幽灵,又像是这座恐怖迷宫里的永恒囚徒。
偶尔,会有一两个苍白的影子似乎察觉到了岸上的活人,缓缓地“转”过“头”来,虽然没有眼睛,但阿海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冰冷的、空洞的“注视”。
“呃……”背上的阿明突然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呻吟,不再是无意识的呓语。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只手竟然缓缓抬起,指向那片恐怖的海底迷宫深处。
“那……里……”他用那种扭曲的嗓音,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呼唤……”
阿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在那迷宫的最深处,墨黑的海水中央,一团更加浓郁的、几乎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开始汇聚。那黑暗缓缓扭曲、变形,逐渐勾勒出一个庞大而熟悉的轮廓——那艘腐朽的古代帆船!
它又一次出现了!比上次更加清晰,更加真实!它半隐半现于水中,船身上挂满了海藻和贝类,破败的帆布如同裹尸布般垂下。它就静静地停泊在那片沉船迷宫的中心,仿佛是一切恐怖的源头和终点。
而这一次,阿海甚至能隐约看到,在那船舷一侧,有一个巨大的破洞,里面漆黑一片,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那或许就是鬼脸婆所说的,“闺房”的入口?
与此同时,那一直萦绕在风中的女子哭泣声,陡然变得清晰无比!不再是从四面八方传来,而是明确地从那艘幽灵船的方向传来!哀怨、凄厉、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怨恨,直接钻进人的脑海,搅得人神魂欲裂!
哭泣声中,似乎还夹杂着更多其他的声音:绝望的呐喊、痛苦的呻吟、木头断裂的巨响、海水涌入的轰鸣……仿佛百年前那场可怕海难的情景,正在这片被诅咒的海域不断重演!
阿海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淹没。他背上的阿明颤抖得更加厉害,开始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像那个冰冷的女声!
“来了……来了……回家……我的……都回来……”
手电筒的光线疯狂闪烁,最终啪地一声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降临。
只有海底那片迷宫般的沉船残骸中,那些苍白幽灵的身影似乎散发着微弱的、惨绿色的磷光,勾勒出那座死亡迷宫的恐怖轮廓。以及迷宫中心,那艘幽灵船上,仿佛有一道更加深邃黑暗的身影,凭栏而立,冰冷的目光穿透海水和黑暗,牢牢锁定了岸上这两个渺小的人类。
阿海僵在原地,进退维谷。前方是如同鬼门关般的海底沉船迷宫和那艘核心的幽灵船,后方是同样被诅咒笼罩的家和村庄。
鬼脸婆的话语在他脑中回响:“你会看到指引……”
这就是指引吗?这条由无数沉船和怨灵构筑的、通向地狱的通道?
背上的阿明,体温正在急剧下降,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仿佛背着的真的是一具尸体。但他的手指,却异常坚定地指着迷宫中心的那艘鬼船。
阿海知道,他没有退路了。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腐臭味的空气,将背上的阿明又往上托了托,握紧了手中那根冰冷的鱼叉,看着那片散发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海底迷宫。
子时,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