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不再是遥远天际一丝虚无的暖意,而是实实在在、带着几乎能灼伤灵魂的炽烈与锋芒,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金针,无情地刺穿庙宇废墟的阴霾,精准地钉在她半石化的躯体之上。
“嗤……嗤嗤……”
细密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不绝於耳。
青灰色的石化皮肤在阳光直射下,如同遭遇强酸腐蚀,腾起一缕缕极淡却刺鼻的青烟。每一缕烟的升起,都伴随着一阵钻心剜骨般的剧痛,那痛苦并非仅仅停留在表面,而是深入骨髓,与盘踞其中的阴寒死气进行着最直接、最惨烈的搏杀。
冰与火在她体内交战。
阳光带来的不仅是痛苦,更有一种霸道无匹的净化之力。那温暖(实则灼热)的能量蛮横地驱散着邪气遗留的冰冷,所过之处,僵死的组织如同被铁犁翻开的冻土,发出无声的呻吟与撕裂。
林小倩瘫在浅洼旁,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石化与血肉交界处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的折磨。她发不出像样的惨叫,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断续的、野兽般的嗬气声,乾裂的嘴唇早已被咬破,混杂着泥污的血水顺着下巴滴落。
她的意识在这极致的痛苦熔炉中翻腾,几乎要再次溃散。
但这一次,那无边的剧痛本身,却成了一种奇特的“锚点”,将她濒临消散的意识死死钉在这具正在被强行“净化”的躯壳内。
痛……证明还活着。
灼烧……证明那冰冷的凝固正在被对抗。
本能压倒了恐惧,甚至压倒了思考。她不再试图躲避阳光,反而如同扑火的飞蛾,艰难地、扭曲地调整着姿势,将更多被阴寒侵蚀的部位——那石化最严重的肩膀、手臂、侧脸——暴露在愈发强烈的日照之下。
更多的青烟冒起。
更剧烈的痛苦袭来。
她蜷缩,翻滚,指甲(那些尚未完全石化的)无意识地抓挠着地面,在泥泞和灰烬中留下凌乱的痕迹。
这是一场酷刑。
一场由光明施加的、针对黑暗遗毒的酷刑。
时间在无尽的痛苦中缓慢流逝。
旭日东昇,光芒越来越盛,温度也逐渐升高。
终於,在某一个瞬间,当阳光照耀在她那完全石化、如同青灰色岩石般的左手小臂上时,那钻心的灼痛达到顶点之後,一种极其细微、却截然不同的感觉,骤然传来——
痒。
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难以忍受的麻痒,取代了纯粹的灼痛,从石质的皮肤之下细细密密地钻了出来!
彷佛冰封的河面之下,终於有春水开始流淌,冲击着坚固的冰层!
紧接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却清晰可闻的“咔嚓”声,从那手臂上传来!
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的裂纹,竟然出现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石质皮肤表面!
裂纹之下,露出的不再是更多的青灰色石质,而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属於正常肌肤的……淡粉色!
虽然只是一丝,却像划破永夜的第一道曙光,具有里程碑般的意义!
石化……真的在松动!在逆转!
阳光,这纯阳炽烈之力,确是那邪物遗毒的克星!
希望,如同岩缝中艰难萌发的幼芽,顶着巨大的痛苦破土而出。
她不再是被动承受,开始主动引导这痛苦的过程。她用尚能微微活动的右手,艰难地掬起浅洼中混浊的雨水,涂抹在正在被阳光灼烧的石化部位。雨水暂时缓解了那可怕的灼热感,虽然下一刻又会被蒸发,带走热量,但也带走了部分被净化出的污浊之气,让阳光能更深入地作用。
她寻找着阳光照射最强烈的地方,一点点挪动过去,如同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自我献祭。
这个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
每一寸石化皮肤的软化、褪去,都伴随着漫长的灼烧、麻痒和难以形容的不适。新的、脆弱的皮肤在下面生长出来,却又因为暴露在空气和阳光下而异常敏感疼痛。
从日出到日正当午。
她经历了数次昏厥又醒来,全凭着那一点点积累的希望和求生本能硬撑下来。
当烈日高悬头顶,庙宇废墟内温度达到最高时,她身上大面积的表层石化痕迹,终於在阳光持续不断的净化下,如同乾涸脱落的泥壳般,开始大片大片地剥落!
“噗……簌簌……”
一块巴掌大的、坚硬的青灰色石壳从她脸颊侧面脱落,露出下面新生的、却布满血丝和灼伤痕迹的脆弱皮肤,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属於“活着”的真实触感!
紧接着是脖颈、肩膀、手臂、胸口……
她像是从一具石质的枷锁中艰难地蜕变出来,过程血腥而痛苦,褪下的“壳”下,是遍体鳞伤、脆弱不堪的新生肌肤,彷佛刚被剥去硬壳的软体动物,暴露在充满危险的世界里,脆弱得令人心惊。
但这具躯体,终於大部分恢复了血肉的柔软与温度。
虽然双腿依旧沉重,石化程度最深,仅有表面开始软化,远未恢复功能,但上半身,尤其是双臂和头颈,已经重新获得了大部分的自由和知觉。
极度的疲惫和虚弱如同潮水般涌来,伴随着全身火烧火燎的疼痛和脱水後的眩晕。
她仰面躺在废墟上,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感受着阳光直接照射在新生皮肤上的刺痛,也感受着那久违的、阳光本身的暖意。
她活了下来。
从邪物的掌控中,从石化的诅咒中,硬生生挣扎了出来。
然而,当最初的生存喜悦稍稍平复,她挣扎着用恢复了些许力气的双臂,撑起上半身,环顾四周时,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茫然与空洞,瞬间攫住了她。
庙宇已成废墟,焦黑的木梁,崩裂的砖石,厚厚的灰白尘埃,以及那尊彻底失去光泽、变成普通焦黑碎块的邪石残骸……一切都昭示着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的真实性。
但她呢?
她是谁?
记忆的仓库,依旧空空荡荡。曾经鲜活温暖的过往,那些关於家人、朋友、故乡的画面,已被她自己作为祭品献祭,换取了生存的机会和窥探真实的资格。仅存的,只有一些最基础的认知碎片——语言、常识、以及昨晚至今那地狱般的、充满痛苦与恐怖的经历。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新生的、却伤痕累累的手臂上,那皮肤苍白脆弱,血管清晰可见。这双手,属於谁?她叫什麽名字?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些构成“自我”的最基本问题,得不到任何回答。
她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一个从石头里蹦出来、浑身伤痛、一无所有的……空白的人。
一阵带着凉意的山风吹过废墟,卷起灰尘,也吹拂在她新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冰冷的战栗。同时,也带来了远处山林模糊的声响——鸟鸣?还是野兽的低嚎?
危险并未远离。
这荒山野岭,一座破庙废墟,一个几乎无法动弹、虚弱至极的伤者……处境依然堪忧。
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清晰起来。
她看向自己的双腿,依旧沉重,表面石化虽已软化龟裂,但内部依旧僵硬,无法站立,更别提行走。
她咬紧牙关,用手臂撑地,开始极其艰难地向庙外爬行。
废墟中的碎石和断木锋利无比,轻易地划破她脆弱的新生皮肤,留下道道血痕。每一次挪动,都牵动全身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虚弱和眩晕不断袭来,几次让她差点再次昏厥。
从庙宇中央到破败的门槛,这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她爬了彷佛有一个世纪那麽漫长。
当她终於艰难地翻过那半倒的腐朽门板,将上半身探出庙门之外时,午後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满全身。
她喘息着,抬头望去。
眼前是一条荒草丛生、几乎被遗忘的古道,蜿蜒消失在茂密的山林之中。远山叠翠,天空湛蓝,白云悠悠。
一个陌生而广阔的世界。
她该去向何方?
左边?还是右边?哪一条路能通向人烟?哪一条路又是更深的绝境?
没有任何记忆可以指引她。
她就像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歧路口,身後是噩梦般的废墟,前方是充满未知的迷途。
她瘫在门槛上,阳光晒得她伤口发疼,却也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巨大的孤独和无助感如同山一般压下来,几乎要将她刚刚恢复的微弱意志再次压垮。
就在这时。
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庙门旁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半掩在荒草和泥土中,露出一角褪色严重、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深蓝色布料。
像是……某种行李的一角?
她的心猛地一跳!
一种模糊的、难以言喻的直觉牵引着她。
她挣扎着爬过去,用颤抖的手拨开荒草和泥土。
那是一个粗布包袱,样式陈旧,沾满泥污,但似乎还算完整。看起来像是被匆忙遗落,或者刻意藏匿於此,经历了风吹雨打,却奇迹般地没有完全腐烂。
会是谁的?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双手因为虚弱和激动而颤抖得厉害,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解开了那几乎锈死的金属搭扣。
包袱散开。
里面的东西不多,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入了她空白的脑海!
一套叠得整齐的、虽然旧却乾净的换洗衣裙,面料普通,是民间常见的样式。
一个乾瘪的水囊。
几块已经硬得如同石头、看不出原貌的乾粮。
一个小小的、绣工有些稚拙却细密的针线包。
以及……最底下,一块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巴掌大的木牌。
她的手指颤抖着,拿起那块木牌。
木牌上,用娟秀却有力的字迹,刻着一个名字——
林小倩。
旁边还刻着一行小字:北郡澧县人士。
轰——!
彷佛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虽然依旧没有具体的画面,没有鲜活的记忆涌现,但这个名字,这个地名,却像两把钥匙,猛地插入了她记忆废墟的锁孔,带来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感和归属感!
林小倩……
这是她的名字?
她是北郡澧县人?
破碎的认知碎片开始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向这两个核心汇聚,虽然依旧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景,却不再是一片虚无的空洞。
她有了名字。
她有了来处。
她不再是无根的浮萍。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滚落下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找到了锚点的激动。
她紧紧攥着那块身份木牌,彷佛攥着失而复得的生命。
她颤抖着翻过木牌。
背面,还刻着几行更小的字,似乎是一句匆匆留下的话:
“若遇难处,可往南行,寻白河镇姨母家。”
南行……白河镇……姨母……
又一个线索!
一个明确的、可以追寻的方向!
尽管依旧想不起任何关於“姨母”的具体记忆,但这个称呼本身,却带来一种模糊的、潜意识里的温和与安全感。
希望的光芒,真正地、实质性地照亮了她前方的迷雾。
她小心翼翼地将木牌贴身收好,将包袱里还能用的东西——水囊(虽然空了)、乾粮(虽然硬了)、针线包——重新包好,紧紧抱在怀里。
然後,她再次抬头,望向那条歧路。
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茫然。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全身的剧痛,用双臂支撑着身体,调整方向,面向南方那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
向南。
目标,白河镇。
她不知道路途有多远,途中会有多少艰险。她双腿依旧无法动弹,只能依靠手臂和残存的力量拖行,速度缓慢得令人绝望。食物和水源也是巨大的问题。
但她的眼中,已经重新燃起了光亮。
那是属於“林小倩”的光亮。
她开始了艰难的跋涉。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沉重的、尚未完全恢复的双腿,一点一点地,朝着南方挪动。在身後荒废的古道上,留下一道漫长而艰辛的、混合着血迹与泥土的痕迹。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却透着一股顽强不屈的韧性。
她从石头中挣脱,携带着满身伤痕与空白的过往,走向茫茫未知的归途。
故事,似乎结束在一个破庙的废墟。
而命运,才刚刚开始书写新的篇章。
远山静默,古道蜿蜒。
前路漫漫,唯余残躯与初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