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熄灭的瞬间,世界被一种浓稠的、近乎实体的黑暗吞噬。秀妹感到脖颈上那只小手冰冷刺骨,并非物理的掐握,而是一股阴寒的气流死死缠绕,直透骨髓,冻结了她的呼吸。凄厉的尖嚎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她颅腔内震荡回响,震得她耳膜嗡鸣,几欲呕吐。
“秀妹!抓紧我!”阿春婶的惊呼在黑暗中显得遥远而模糊,一只粗糙温热的手抓住了秀妹的手臂,奋力向后拉扯。
几乎同时,数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束如同利剑般劈开后院的黑幕,杂乱地扫过。田中巡查严厉的呵斥声传来:“什么人!在做什么!不许动!”
光线晃过竹椅,那上面模糊的幼童形体已然消失,但竹椅却像被无形之力猛踹一脚,向后翻倒,发出巨大的撞击声。缠绕秀妹脖颈的冰冷感骤然消失,她大口喘息,咳出带着寒意的气息,双腿发软,全靠阿春婶搀扶才未瘫倒在地。
“陈秀妹?还有……春婶?”田中巡查带着两名警员走近,手电光毫不客气地打在两人惊魂未定的脸上。他穿着笔挺的警察制服,腰佩军刀,年轻的脸庞上写满怀疑与不悦。光线也扫过地上的祭品、断裂的红线和翻倒的竹椅。“深更半夜,聚众进行迷信活动,扰乱治安!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
阿春婶定了定神,挡在秀妹身前,语气带着惯有的敬畏,但也不乏辩解:“田中大人,我们……我们只是在祭拜地基主,求家宅平安,没有扰乱治安啊。”
“祭拜需要弄到半夜?需要这样鬼鬼祟祟?”田中巡查冷哼,用手电筒照了照翻倒的竹椅,“这是什么?还有这些红线?分明是巫术行为!现在庄里不太平,就是你们这些愚昧举动招来的!”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秀妹,“陈桑,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怎么也跟着胡闹?”
秀妹嘴唇颤抖,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刚才那濒死的恐惧太过真实,椅仔姑的诅咒言犹在耳,她无法简单地用“迷信”二字概括。但面对田中的质询,她只能勉强道:“巡查部长,我们……我们只是试试看,以后不会了。”
田中看了看两人狼狈的模样,又瞥了眼阴森的后院,似乎也察觉到此地气氛异常,但他将之归因于心理作用。他严厉警告:“这次口头警告,再有下次,一律按违反《治安维持法》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立刻清理掉!深夜不准喧哗!”说完,他示意警员记录,又用手电扫视一圈竹林,才带着人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远。
直到警员的身影完全消失,秀妹才彻底脱力,靠在阿春婶身上。后院重新被月光和阴影占据,死寂中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阿春婶……她、她说要找嫂嫂的后代偿命……”秀妹声音发颤,抓住阿春婶的胳膊,“她还说……找不到就要我替……”
阿春婶脸色凝重得可怕,她扶起秀妹,快速将祭品残骸和红线收拢,又费力地将翻倒的竹椅扶正。那竹椅触手冰凉,仿佛刚从冰窖取出。“此地不宜久留,先进屋再说。”
回到屋内,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不了心底的寒意。秀妹给自己和阿春婶各倒了一杯热水,双手捧着杯子,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
阿春婶抿了一口热水,低声道:“麻烦了。椅仔姑的怨气比我想的还要深重。她不是普通的讨食冤魂,她是真的怀着血仇,要索命啊。”
秀妹几乎要哭出来:“那怎么办?我们怎么找那个嫂嫂的后代?都几十年了,去哪里找?”
阿春婶沉吟:“当年那个恶嫂,听说姓林。后来嫁到隔壁庄,但没几年就病死了,留下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后来好像又回到了竹篱庄……”
“姓林?”秀妹心头一跳,“我们庄里姓林的不多……难道是……”
阿春婶目光一闪,压低了声音:“林阿缎。你记得吗?她婆婆,就是当年那恶嫂的远房侄女。算起来,林阿缎的丈夫,身上流着那恶嫂的血脉。”
秀妹倒吸一口凉气。林阿缎是庄里有名的苦命人,丈夫早逝,独自拉扯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生活困顿。如果椅仔姑要找嫂嫂的后代,林阿缎和她的儿子无疑是目标。
“我们不能告诉阿缎嫂吧?这会吓死她的!”秀妹急道。
“不能说!”阿春婶断然否定,“怨灵索命,因果报应,外人插手只会引火烧身。椅仔姑现在盯上你了,是因为我们试图与她沟通,激怒了她。当务之急,是把你从这件事里摘出来。”
“怎么摘?她已经缠上我了!”秀妹绝望地说。
阿春婶凑近,眼神深邃:“有一个办法,或许能暂时安抚她,或者转移她的注意力。需要一件带有林阿缎家血脉气息的东西,最好是贴身之物,用特殊的仪式‘献祭’给椅仔姑,让她以为我们提供了线索,或者至少让她去纠缠林家。”
秀妹震惊地看着阿春婶:“这……这不是害了阿缎嫂吗?”
阿春婶脸上掠过一丝复杂:“是自保,也是无奈。秀妹,难道你想替林家承受椅仔姑的怨气?你想想刚才的感觉,她能轻易要了你的命!”
秀妹沉默了。脖颈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的触感,恐惧压倒了她的是非观。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秀妹无法入睡。一闭眼,就是椅仔姑那黑洞般的眼窝和凄厉的尖嚎。屋外任何细微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她感到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仿佛那个幼小的怨灵就贴在窗纸上,冷冷地注视着她。
接下来的几天,竹篱庄的氛围更加诡谲。先是林阿缎家的鸡圈一夜之间死了所有鸡禽,尸体干瘪,脖子上有细小的乌青手印。接着,庄里的水井在半夜传出小孩的哭声,打上来的水带着一股腥甜味。流言愈演愈烈,都说椅仔姑被彻底激怒了,要回来报仇了。
秀妹按照阿春婶的指示,开始留意林阿缎家的动静。她借口送些蔬菜,去了林家一趟。林阿缎显得更加憔悴,眼神躲闪,对秀妹的到来既意外又警惕。秀妹注意到林阿缎儿子阿旺的房间里,床头贴着一张褪色的护身符,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香火混合的沉闷气味。
“阿缎嫂,阿旺的身体好点了吗?”秀妹试探地问。
林阿缎叹了口气,眼神飘忽:“老样子,咳得厉害,夜里总说胡话,说看见一个穿红肚兜的妹妹在床边看他……”
秀妹心头一紧:“穿红肚兜的妹妹?”
林阿缎慌忙摆手:“小孩子乱讲的,做噩梦罢了。秀妹,谢谢你关心。”她似乎不愿多谈,急着送客。
秀妹起身,装作不经意地碰倒了墙边竹篮里几件待洗的衣物。她帮忙收拾时,迅速将一件属于阿旺的旧汗衫悄悄塞进自己袖袋。动作虽快,却感觉一股阴冷的目光从背后射来,她猛地回头,只见走廊尽头阴影晃动,似有一个矮小身影一闪而过。
林阿缎似乎并未察觉,只是催促:“秀妹,你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秀妹强作镇定,告别离开。走出林家院门,她感觉袖袋里的汗衫沉甸甸的,像一块冰。
获取“血脉之物”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却让秀妹倍感罪恶。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恐惧如同沼泽,让她越陷越深。
阿春婶拿到汗衫后,神情严肃。她选在次日子时,让秀妹独自一人将汗衫带到村外一处废弃的土地庙。庙宇早已破败,神像斑驳,周围荒草丛生,是庄里人尽量避免靠近的地方。
“把衣服放在庙门口,点三炷香,说‘路给你指了,恩怨自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能回头。”阿春婶嘱咐道。
秀妹依言而行。那夜月黑风高,荒草在风中如鬼手般摇曳。土地庙像一头蛰伏的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入口。秀妹放下汗衫,点燃线香,香烟笔直上升,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诡异。她颤声念完那句话,转身便走。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咿呀”一声,像是有人坐上了庙前的石凳。接着,是一阵稚嫩却怨毒的笑声。
“嘻嘻……找到了……找到了……”
秀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她死死记住阿春婶的话,拼命向前跑,不敢回头。那笑声如影随形,直到她冲回自家院门,才骤然消失。
她以为这样做能暂时摆脱纠缠,却不知这自私的举动,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浇了一瓢冷水,彻底引爆了累积的怨念。
第二天中午,噩耗传来。林阿缎的儿子阿旺,那个本就病弱的少年,在自家后院玩耍时,竟一头栽进平时仅及膝深的水沟里,溺水身亡。发现时,他脸色青紫,双目圆瞪,右手紧紧攥着一把枯黄的竹叶。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脖颈上,清晰地印着一圈乌青的小手印。
林阿缎当场昏厥,庄里人心惶惶。田中巡查闻讯赶来调查,虽认定为意外溺水,但现场诡异的氛围和死者身上的痕迹,让他也皱紧了眉头。
秀妹听到消息时,正在学校批改作业。她手中的毛笔“啪”地折断,墨汁染污了学生的作业本。她脸色惨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是她……是她害死了阿旺!那个汗衫,那个仪式……她把椅仔姑引向了阿旺!
强烈的负罪感和恐惧几乎将她击垮。她失魂落魄地提前回家,一路上感觉所有村民的目光都充满了指责和猜疑。阿春婶闻讯赶来,脸色也十分难看。
“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没想过会害死阿旺……”秀妹语无伦次,泪水模糊了视线。
阿春婶关上房门,语气低沉而严峻:“闭嘴!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能说!这是林家的孽债,是椅仔姑的报应,跟你我无关!”
“可是那件汗衫……”
“汗衫怎么了?谁看见了?”阿春婶眼神锐利,“秀妹,事到如今,没有回头路了。椅仔姑已经尝到了血仇的甜头,她的怨气只会更盛。阿旺的死,可能暂时满足了它,也可能……让它更加渴望杀戮。”
秀妹惊恐地看着阿春婶:“那……那我们……”
“我们得自保!”阿春婶咬牙,“林阿缎现在痛失爱子,说不定会想起什么,或者被椅仔姑托梦。她要是猜到和我们有关……或者,椅仔姑的下一个目标……”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下一个目标,会是谁?是悲痛欲绝的林阿缎?还是……知晓内情、参与其中的她们?
阿旺的葬礼办得简单而凄惶。林阿缎如同失了魂,目光呆滞,偶尔会喃喃自语:“囡仔神……来讨债了……婆婆造的孽……报应啊……”这些话听在秀妹耳中,如同催命符咒。
葬礼当晚,秀妹做了一个极其恐怖的梦。梦中,她看见阿旺站在那片竹林里,浑身湿透,脸色惨白。他身边,站着那个穿红肚兜、眼窝黑洞的椅仔姑。椅仔姑牵着阿旺的手,齐齐转向秀妹,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然后,阿旺抬起手,指向秀妹,用空洞的声音说:
“阿姑……下一个……是你……”
秀妹尖叫着从梦中惊醒,窗外月色惨白,映得屋内一片清冷。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床沿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湿漉漉的小脚印。
而与此同时,林阿缎家废弃的柴房里,那件本应留在土地庙的、属于阿旺的旧汗衫,赫然出现在柴堆上,仿佛被某种力量带了回来,无声地宣告着怨灵的无处不在,与仇恨的永不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