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塌方事故,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池塘,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裹挟着淤泥与沉渣,污染了整片水域。官方报道语焉不详,仅以“施工遭遇复杂地质构造,引发局部塌方,伴有少量有害气体泄漏,正在积极救援与处理”轻描淡写地带过。但真实的情况,却如同在工地上空迅速凝聚、挥之不去的阴云,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亲历者、乃至山脚下居民的心头。
救援工作进展得异常艰难且诡异。塌方体量巨大,清理工作缓慢,更令人不安的是,从塌陷深处不断渗漏出那种粘稠、黝黑、散发着强烈恶臭的液体——工人们私下称之为“黑水”。这黑水仿佛具有生命般,顽固地附着在一切物体表面,难以冲洗,其气味浓烈到能穿透防尘口罩,带着一种混合了尸体腐败、硫磺硝石以及浓重血腥的怪诞甜腻,闻之令人作呕,头昏脑胀。
最初接触黑水的几名救援人员,在几个小时后开始出现严重的症状:皮肤出现不规则的黑褐色斑块,奇痒无比,继而溃烂流脓;眼球布满血丝,视力模糊,声称在黑暗中看到“晃动的影子”;高烧不退,胡言乱语,内容无一例外都与痛苦、撕裂、以及野兽的咆哮有关。工地上开始流传开“隧道挖通了地狱黄泉”、“黑水是山神的脓血”之类的恐怖说法,恐慌如同瘟疫般悄无声息地传播。
阿伟虽然已经返回市区,但他的心却留在了那片被诅咒的工地上。他无法安心工作,白天拍摄的照片常常失焦,夜晚则被光怪陆离的噩梦纠缠。梦中,他反复回到那个幽暗的剑潭,潭水变成了翻滚的黑水,对岸那两团幽绿的光点越来越大,最后化作一只庞大无比、浑身淌着黑血、骨骼扭曲碎裂的巨虎,发出震耳欲聋却充满痛苦的咆哮,向他扑来……每一次,他都会在冷汗涔涔中惊醒,心脏狂跳,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非人的哀嚎。
他试图联系项目负责人李工程师,想要了解后续情况,尤其是那块虎形石的下落,但电话要么无法接通,要么被匆匆挂断,对方语气中的疲惫与惊惶难以掩饰。这种刻意的回避,反而加深了阿伟的不安。他知道,事情绝不像官方说的那么简单。
一种无形的牵引力,或者说是一种源于内心深处、对真相和自身关联性的恐惧与求知欲,驱使着阿伟再次动身,前往剑潭山。这一次,他避开了戒严的工地主体区域,而是绕道从前山上行的古老步道,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并再次拜访那位警示过他的老樵夫——如果他能找到的话。
时值午后,天色却阴沉得如同傍晚。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着山巅,没有风,山林呈现出一种死寂般的静止。空气不再是清新湿润,而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与工地上类似的腐败甜腥气,只是淡了许多,却更显 pervasive(无处不在),仿佛整座山都在缓慢地呼吸着这种不祥的气息。
步道两旁的植物也显得异样。原本翠绿的叶片蒙上了一层灰败的色泽,有些甚至出现了不自然的卷曲和枯黄。林间异常的安静,连惯常的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有阿伟自己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显得格外刺耳和孤独。这种寂静,并非安宁,而是一种绷紧的、充满悬疑的死寂,仿佛所有的生灵都预感到了某种巨大的威胁,选择了蛰伏或逃离。
越往上走,那股甜腥气味就越发明显,并且开始带上一种冰冷的质感,吸入肺中,带来隐隐的刺痛和恶心感。阿伟感到自己的皮肤似乎也变得敏感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痒意,并非来自外界蚊虫,而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阴冷瘙痒。
他来到了距离剑潭还有一段距离的一处较高平台,从这里可以隐约眺望到山另一侧工地的大致轮廓。只见那片区域被更多的工程车辆和临时照明灯包围,即使在这阴沉的白天,也能看到探照灯的光柱在尘土中徒劳地划动。一股明显的、颜色略深于周围空气的灰黑色“烟柱”,正从隧道口的方向持续不断地缓缓升起,并非向上飘散,而是如同有生命般,贴着山体表面,向着四周的林区弥漫、渗透。
那就是“瘴”?老樵夫预言中,山灵枯竭后将会出现的“不干净的东西”?
阿伟取出长焦镜头,对准那片区域。镜头里,他能看到工地上人员行动似乎更加匆忙杂乱,所有人都穿着严密的防护服,与之前看到的普通工装截然不同。那灰黑色的瘴气,在镜头中呈现出一种粘稠的、不祥的质感,所过之处,下方的植被似乎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蔫、发黑。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而断续的呻吟声,夹杂着模糊的呓语,顺着山风飘了过来。阿伟心中一凛,迅速移动镜头,寻找声音来源。在平台下方不远处,一条被灌木半遮掩的排水沟旁,他似乎看到了一个蜷缩的人影。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器材,沿着陡坡滑了下去。靠近之后,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穿着沾满污泥工装的男人,约莫五十岁年纪,脸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嘴唇干裂发紫。他蜷缩在沟渠里,身体不住地颤抖,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指甲缝里满是黑泥。他的工装裤腿上,沾染着大片已经干涸发黑的粘稠污渍,正是那种“黑水”!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手臂和脖颈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阿伟在救援人员描述中听到的黑褐色溃烂斑块,正在缓缓渗出黄黑色的脓液。
“呃……嗬……嗬……”男人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声,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大叔!大叔!你怎么了?”阿伟蹲下身,不敢贸然触碰,只能焦急地询问。
男人似乎听到了声音,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阿伟脸上,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获救的喜悦,只有更深的惊恐。“黑……黑水……来了……它……它钻进来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
“什么钻进来了?是隧道里的东西吗?”阿伟追问道,心脏砰砰直跳。
“山……山神……发怒了……”男人瞳孔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不是……不是山神了……是……是怨气……好多……好多的怨念……它们……它们从伤口里……爬出来了……”
他猛地抓住阿伟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阿伟的肉里。“老虎……老虎在哭啊……你听见没有?它在哭……它的骨头……被机器……一根根……碾碎了……痛啊……好痛啊……”
男人的话语支离破碎,却像一把把冰冷的凿子,凿开了阿伟试图用理性封存的记忆。剑潭边的呜咽,老樵夫的警告,照片中的幽绿光点,工地上听到的野兽惨叫……所有这些碎片,在此刻被这个垂死工人的呓语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完整而骇人的图景——那只守护山林的虎形山灵,正在被现代工程以最残酷的方式凌迟处死,而它的痛苦、它的愤怒、它被撕裂的灵体,正混合着千百年来被它镇压在山中的孤魂野鬼、精怪怨念,化作这蚀骨腐肉的黑色瘴气,从山的伤口中汹涌而出!
“救……救我……”男人的声音微弱下去,抓着阿伟的手也渐渐松开,眼神开始彻底涣散,“它们……它们来找替身了……要……要拉人下去……陪……陪葬……”
他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被掐断的、极其类似猫科动物哀鸣的短促尖啸,随后便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阿伟吓得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冷汗淋漓,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眼睁睁看着那男人的尸体,看着那些仍在缓慢扩大的溃烂斑块,闻着空气中愈发浓烈的腐败与甜腥气味,无边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包裹。
这个男人,不是死于简单的塌方或气体中毒。他是被那种超自然的、源自山灵痛苦与怨恨的“黑水瘴气”侵蚀而死的!这瘴气不仅能腐蚀肉体,似乎还能侵蚀神智,让人在极度的恐惧和幻觉中走向死亡!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片依旧在缓缓弥漫的灰黑色瘴气,此刻在他眼中,那不再是无形的烟雾,而是无数痛苦扭曲的灵魂、嗜血贪婪的精怪、以及那只垂死巨虎无尽怨念的集合体!它们正如同潮水般,从工程的创口处溢出,开始吞噬这座山,并且,毫无疑问,最终会涌向山脚下那些毫无防备的村庄和城镇!
老樵夫的预言,正在以这种极端恐怖的方式,一步步变为现实。
阿伟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个地方,甚至不敢再看那具尸体一眼。他疯狂地跑回平台,背起器材,不顾一切地向山下冲去。这一次,他心中的恐惧远超上次在剑潭边。上一次是面对未知的毛骨悚然,而这一次,他亲眼目睹了那“未知”所带来的、具体而微的、残忍的死亡!
山道两旁的树木,在他狂奔的视野中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影,那死寂的林中,仿佛有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在注视着他这个唯一的活物。甜腥的瘴气无处不在,钻入他的鼻孔,渗入他的毛孔,带来一阵阵阴冷的眩晕和源自骨髓的瘙痒。他仿佛能听到,在那瘴气的深处,有无数的声音在窃窃私语,在痛苦呻吟,在疯狂尖笑……其中,夹杂着那只老虎精低沉而绝望的、持续不断的哀鸣,如同背景音般,回荡在整座剑潭山的每一个角落。
蚀骨怨瘴,已悄然弥漫。
山的守护正在死去,而群的魔,正踏着它的尸骸,从地狱的裂缝中,攀爬而出。
阿伟不知道自己能逃向哪里,他只感觉,那黑色的、粘稠的、充满怨恨的浪潮,正紧追在他的身后,并且,终将淹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