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壁蟹屋”的过程,在林玮哲的记忆里变成了一段破碎而混乱的影像。他只记得自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凭借着求生的本能一路狂奔,直到肺叶传来火辣辣的刺痛,直到街灯昏黄的光线和偶尔驶过的车辆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瘫坐在距离那栋房子两条街外的便利商店门口,冰冷的塑料座椅都无法降低他体内沸腾的恐惧。手机还在他紧紧攥着的手里,直播早已因为网络断连或电量耗尽而中断。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栋房子里潮湿、粘腻的触感。
“我操……我操……”他反复低语着,像个复读机。便利商店自动门开合带来的温暖气流,以及里面飘出的关东煮和咖啡的香味,本该带来安全感,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割裂与不真实。那个墙壁里的世界,那个充满了刮擦声和腥臭气的空间,才是刚刚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开手机里录制的直播回放。快进,跳过与观众的互动,直接来到深夜。当手机扬声器里再次传出那清晰无比的“喀啦……喀啦……”声时,他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看到了自己惊恐的脸,看到了EVp探测仪疯狂闪烁的红灯,最后,镜头晃动,定格在冲出门前,他无意中拍到的塑料布——上面那串湿漉漉的、形状诡异的七足印记,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不是剧本。这不是特效。这是真的撞鬼了……不,比鬼更具体,更怪异。是那个关于七足壁蟹的传说。
回到家——他位于市区公寓的狭小租处——已经是后半夜。他反复洗了三次手,甚至用酒精棉片擦拭了手机和所有带出来的设备,但那若有若无的腥气仿佛已经钻进了他的鼻腔,成了某种嗅觉上的幽灵,时不时地窜出来提醒他那段经历。
他不敢关灯,也不敢睡觉。一闭上眼,就是那斑驳的墙壁在眼前放大,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东西破壁而出。耳边也似乎回响着那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他打开家里所有的灯,让电视播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试图用声音和光线驱散那份如影随形的阴冷。
但真正的折磨,在天亮之后才真正开始。
首先是疲惫,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倦怠感,仿佛连续熬了几个通宵。但这疲惫中,又夹杂着一种神经质的亢奋,让他无法真正入睡。只要他一躺下,身体放松,意识模糊的瞬间,一种冰冷的、被窥视的感觉就会猛地攫住他,让他瞬间惊醒,心跳如鼓。
接着是幻觉。或者说,他希望那是幻觉。
在浴室镜子的水汽里,他仿佛瞥见一个多足的、扭曲的影子一闪而过。在厨房光滑的不锈钢水壶表面上,他似乎看到某种甲壳类的反光。甚至在白天,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他都能在光洁的地板上,偶尔看到一两个迅速淡去的、湿漉漉的脚印,形状和塑料布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加模糊。
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气味。他家里开始莫名其妙地出现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有时在客厅,有时在卧室门口,尤其在他身后,当他猛然回头时,那股气味会特别浓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贴着他的后背停留过。
“我他妈是不是精神失常了……”第三天,他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对着电话那头的死党兼直播搭档阿伦呻吟。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绝望。
“我靠,哲哥,你听起来像是被女鬼吸干了阳气啊!”阿伦在电话那头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不过你上次直播录到的东西……确实有点邪门。EVp那个反应,不像是假的。还有塑料布上那个印子,我放大了看,真不像已知的任何动物脚印。你不会真捅了什么马蜂窝……啊不,蟹窝了吧?”
“蟹窝……七只脚的螃蟹……”林玮哲苦笑着,“我现在看到餐厅菜单上的香辣蟹都想吐。阿伦,我感觉我被缠上了。不是错觉,是真的。它好像……跟着我回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阿伦的声音也严肃了起来:“这么顶?跨区执法啊?那……你打算怎么办?去找个师父看看?”
“我不知道……”林玮哲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但我得做点什么,再这样下去,我没被那东西弄死,也要先精神崩溃了。”
他想起直播前做的资料搜集。除了那些零碎的都市传说,他似乎记得在某个非常冷门的本地民俗论坛里,看到过一个帖子,提到“七足壁蟹”和某个已经拆迁的旧渔村有关,发帖人好像提到过一本什么笔记。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扑到电脑前,开始疯狂地搜索。几个小时后,在翻遍了无数个无效链接和广告页面后,他终于在一个页面设计还停留在web 1.0时代的陈旧论坛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帖子。
帖子标题是《关于艋舺(万华)老区“壁蟹”传闻的几点考据》。发帖人Id是“老台北拾遗”。帖子内容很杂,提到了几个可能的源头地点,其中一个,正是林玮哲去直播的那片老旧社区。在帖子最后,发帖人含糊地提到:“……据闻早年该处有一陈姓渔民,曾于彭佳屿附近海域捞获异蟹,后其家人恐其招祸,曾请巫者(注:应是法师或民俗工作者)处理,或留有相关记录,存于其后人处,然年代久远,已不可考。”
陈姓渔民!对上了!
林玮哲心跳加速,继续往下翻看回复。在一条几年前的回覆里,一个匿名用户提到:“我阿嬷以前就住那边,她说那家后来有个嫁出去的女儿,好像住在芦洲,手里可能还留着点她老爸的旧东西,但不知道有没有用。”
芦洲!范围缩小了!
接下来的两天,林玮哲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际关系和在网络上“人肉”的技巧,结合那个老旧论坛的零星信息,像侦探一样拼凑线索。他打着“民俗文化研究”的幌子,电话打遍了芦洲地区可能相关的陈姓家族,吃了无数闭门羹和怀疑的盘问。
就在他快要绝望放弃的时候,转机出现了。一个声音听起来很苍老、带着浓重闽南语口音的婆婆,在听他磕磕巴巴地说明来意(他谎称是大学研究生,在研究台北地区渔业民俗)后,并没有立刻挂断电话。
“……你说你问那个从万华搬过来的陈姓渔民?捕鱼的陈石头?”婆婆的声音有些迟缓,“你是他什么人?”
“我……我不是他什么人,阿婆,我是做研究的,想了解一下他当年捕鱼的一些事情,特别是……关于他可能从海里带回来的比较特别的东西。”林玮哲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林玮哲以为信号断了。
“我阿母……就是陈石头的妹妹。”婆婆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忌讳,“我阿母过身前,是留了一本我舅舅的旧笔记本给我,说里面记了他出海的事……但也交代我,不要随便看,更不要拿去乱讲。”
林玮哲几乎要欢呼出来,他强压住激动:“阿婆!那本笔记对我非常重要!能不能……能不能借我看一下?或者我过去找您,您跟我说说里面的内容也行?拜托您了!”
又经过一番艰难的沟通和保证,甚至林玮哲提出可以支付一些“资料费”后,那位姓陈的阿婆终于勉强同意,让他第二天下午去她在芦洲的旧公寓一趟。
第二天,林玮哲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紧张心情,找到了那栋位于巷弄深处的老旧公寓。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老年人家中特有的、混合了中药、膏药和时光尘埃的气味。
陈阿婆是一位看起来七八十岁、身材瘦小、满脸皱纹的老人。她的眼神有些浑浊,但打量林玮哲时,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锐利。她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将林玮哲引到客厅。客厅的家具都很陈旧,但收拾得很干净。神龛上供奉着观音菩萨,香火袅袅。
“就是这本。”陈阿婆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揭开油布,里面是一本页面泛黄、边缘卷曲严重的硬皮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只有一些被水渍浸润出的模糊痕迹。
林玮哲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笔记本。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纸张老化特有的脆硬感和一股……淡淡的、似乎早已浸透纸页的、若有若无的海腥味。
他屏住呼吸,轻轻翻开第一页。里面的字迹是毛笔写的,有些潦草,夹杂着不少闽南语用词和自创的简写,阅读起来颇为吃力。前面大部分内容记录的都是出海日期、渔获数量、天气海况,以及一些简单的收支账目。
林玮哲快速翻动着,心跳随着页数的增加而加快。他害怕找不到任何相关记录,又害怕找到的东西超出他的承受能力。
终于,在笔记本接近末尾的几页,字迹变得更加凌乱、扭曲,仿佛书写者在极度恐惧或精神不稳的状态下写就。他看到了不一样的内容。
(农历)七月廿三。晴,转阴,有风浪。
……今于彭佳屿东北礁区,下一网,甚沉,以为中大鱼。起网,却只得一物。非鱼非虾,乃一怪蟹,色如黑石,坚逾铁石。其足……其足竟只七只!左前足断根,伤口光滑如琢,奇哉!此物不似活物,亦不似死物,触之冰寒刺骨。心下异之,携归。
找到了!
林玮哲呼吸急促起来,继续往下看。
七月廿五。夜。
……始闻异响,源于置蟹之壁柜。如爪搔,如石磨,细细索索,彻夜不绝。起身视之,柜中空无一物,唯寒意森森。疑是错觉?
七月廿七。阴雨。
……声响愈烈,非止于柜,似在四面墙壁之内!妻亦闻之,惊惧不已。吾见墙壁渗水,色暗红,腥臭难当。擦拭不去,如血如脓。梦中……梦中见黑潮涌动,那物匍匐而至,沉重冰冷,压于吾胸,动弹不得……其断足之处,幽暗深邃,直刺吾眉心来!骇极而醒,冷汗浸衣。
八月初三。
……精神日渐萎靡,形销骨立。壁上的湿痕愈发扩大,似有形貌……隐约如蟹螯,如多足。求助於邻里法师(注:似乎是指法师),法师至,观之色变,言此乃‘海之怨念所化,梦魇之虫’,非寻常符咒可驱。需以特殊之法……然法师言法力不足,需另请高明,或将其送归原处……然其原处何在?茫茫大海,何处寻觅?
笔记到这里,后面又变成了杂乱无章的涂鸦和反复书写的“在墙里”、“它在爬”、“梦”、“冷”等字眼,字迹越来越狂乱,最后几页几乎无法辨认。
林玮哲合上笔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陈老伯的经历,几乎就是他前几天的翻版,而且更加严重!墙壁渗血、梦境侵袭……那个“海之怨念所化,梦魇之虫”的说法,让他不寒而栗。
“阿婆……您舅舅他后来……”林玮哲声音干涩地问。
陈阿婆叹了口气,眼神望向窗外,仿佛在看一段遥远的、不愿回忆的过往。“我舅舅……没多久就疯了。整天胡言乱语,说墙里有东西要吃他。后来有一天,他就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都说,他是被海里的东西带走了。”
她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盯着林玮哲,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年轻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查这个。但我阿母说过,沾上那个东西,就不会有好结果。那本笔记你看了就算了,别再深究了。那不是我们该碰的东西。”
林玮哲嘴里发苦。他何尝不想就此打住?但那股如影随形的腥气,那些诡异的幻觉,还有梦里隐约开始出现的沉重感,都在告诉他——他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脱身了。
他谢过陈阿婆,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公寓。手里紧紧攥着用手机拍下的笔记本关键内页照片,感觉那几张图片重逾千斤。
回到市区,天色已近黄昏。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但在林玮哲眼里,那红色却带着不祥的意味,让他想起笔记里提到的“暗红色渗液”。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下意识地绕路去了附近的一家传统市场,想买点熟食应付晚餐。市场里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生鲜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冲淡了他鼻腔里那顽固的腥气,让他稍微感到一丝安心。
然而,当他经过一个鱼摊时,意外发生了。
鱼摊老板正在熟练地刮着鱼鳞,银亮的鳞片四处飞溅。旁边的大塑料盆里,堆满了刚刚运到、还在碎冰上微微弹动的各类海鱼。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
直到林玮哲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盆里一条体型较大的、眼睛浑浊的石斑鱼。
那条鱼原本僵直的尸体,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神经反射的那种轻微跳动,而是整个鱼身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般,剧烈地弓起,然后“啪”地一声翻了个面!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林玮哲一跳,也引起了鱼摊老板的注意。
“咦?这鱼还挺生猛……”老板嘟囔着,伸手想去把鱼摆正。
就在这时,更加惊悚的一幕发生了。
那条翻过身来的石斑鱼,裸露的、布满粘液的白色鱼腹上,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大片大片的青黑色斑块!那斑块的颜色迅速加深、蔓延,并且开始……腐烂!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带着强烈腐败气息的腥臭味,猛地从鱼身上爆发出来,比市场上任何鱼腥味都要浓烈百倍,直冲林玮哲的脑门!那味道,和他之前在壁蟹屋里闻到的,以及这几天偶尔在家里嗅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强烈了无数倍!
“哇!搞什么鬼?!”鱼摊老板也闻到了那股恶臭,吓得连忙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条瞬间变得腐烂不堪的鱼,“这……这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烂了?!”
周围的顾客也纷纷掩鼻后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鱼坏了吧?太臭了!”
“老板,你这不新鲜啊!”
“怎么回事?看着好恶心……”
林玮哲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他死死地盯着那条还在不断渗出暗黄色脓液、腹部几乎要烂穿的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不是傻子,他清楚地知道,这绝不是巧合!
是那个东西!它跟着他!它在向他示威!或者说……它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他甚至能看到,在那腐烂的鱼腹表面,那些凹凸不平的烂肉和黏液,似乎隐约构成了一个模糊的、多足的轮廓……一个螃蟹的形状!
强烈的恶心和恐惧交织在一起,林玮哲再也忍不住,干呕了一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市场,将身后的喧嚣和那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远远抛开。
他靠在路边一棵行道树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陈老伯笔记的照片,那些狂乱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动。
“海之怨念所化……梦魇之虫……”
他逃不掉了。
他颤抖着手指,拨通了阿伦的电话,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绝望:
“阿伦……我好像……真的被标记了。它不仅在梦里,它……它还能影响现实!我完了……我他妈到底惹了个什么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