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冬夜总是来得凛冽而漫长,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连克里姆林宫的尖顶都被裹进一片浓稠的黑暗里。
布琼尼的宅邸坐落在阿尔巴特街的僻静角落,原木外墙在夜色中泛着冷硬的光泽,院子里的白桦树落尽了叶子,枝桠像枯瘦的手指,抓挠着暗沉的天幕。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宅邸的书房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布琼尼坐在厚重的橡木书桌后,身上的元帅制服未解,肩章上的金星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他面前的水晶杯里,伏特加只剩下浅浅一层,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蜿蜒的酒痕。连日来,军队里的清洗风暴愈演愈烈,伏罗希洛夫的隐晦提醒、叶戈罗夫和布留赫尔的突然失踪,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作为苏维埃骑兵的灵魂人物,他深知自己早已被某些人列入了“黑名单”,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哐当——”
院门外传来一声剧烈的金属碰撞声,打破了深夜的死寂。布琼尼猛地抬头,眼神瞬间锐利如鹰。
他起身踉跄了一下,酒意上涌的眩晕感被突如其来的警觉压了下去。他快步走到窗边,撩起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一角,借着远处街灯的微光,看到十几个穿着黑色大衣、戴着皮帽的人正围在院门外,手中端着冲锋枪,领口露出的徽章在夜色中隐约可见——那是内务人民委员部的标志。
“布琼尼元帅,我们是内务部执行队,奉命请您即刻前往卢比扬卡接受调查!”门外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
布琼尼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太清楚“卢比扬卡”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那是死亡的代名词。
他一生征战,从顿河草原到远东战场,无数次在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为苏维埃政权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却要被自己人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死在阴暗的审讯室里?绝不!
他转身冲进隔壁的储藏室。那里堆放着他珍藏的武器,有哥萨克骑兵的马刀,有内战时期用过的步枪,还有一挺崭新的捷格加廖夫轻机枪——那是他上个月视察兵工厂时,厂长特意送给他的礼物,说是最新改进型,射程更远,稳定性更强。此刻,这挺机枪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布琼尼扛起机枪,踉跄着冲回客厅。他一脚踢翻了手边的酒柜,酒瓶摔在地上碎裂开来,浓烈的伏特加洒了一地,溅湿了他的裤腿和靴子。
他故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笨拙,让脸上的醉意更明显——醉酒的元帅,或许能让对方暂时放松警惕,也能为自己争取一丝喘息的机会。
“砰!砰!砰!”院门上的锁被暴力撬开,内务部的人已经冲进了院子,脚步声杂乱而急促。
布琼尼拖着机枪冲到大门后,猛地拉开保险栓。“想抓我?先问问我手里的家伙答应不答应!”他大吼一声,声音因为酒意和愤怒而变得沙哑。不等门外的人反应,他直接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机枪的咆哮声在狭小的客厅里震耳欲聋,枪口喷出的火舌照亮了他满是皱纹的脸。子弹穿透大门,木屑飞溅,门外传来几声惨叫和慌乱的躲避声。布琼尼没有停火,他抱着机枪,对着大门疯狂扫射,直到弹匣打空才停下。
“布琼尼!你这是拒捕!是叛国行为!”门外的领头人气急败坏地大喊,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活捉”,毕竟上面的人意思可不一定杀,可他们没想到,这位老元帅竟然如此强硬,还持有重武器。
布琼尼扔掉空弹匣,一边摸索着新的弹匣,一边趁着门外的人不敢贸然进攻的间隙,冲到客厅的电话旁。那是一部军用专线电话,可以直接接通克里姆林宫的总机。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好几次都按错了号码。
“快接!死手!快接!”布琼尼低声咒骂着,再次拨号。
电话终于接通了,传来总机接线员的声音:“这里是克里姆林宫总机,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布琼尼!快接斯大林同志!立刻!马上!”布琼尼对着听筒大吼,声音几乎破音。
几秒钟的等待,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斯大林沉稳的声音:“喂,我是斯大林。布琼尼同志,发生了什么事?”
“斯大林同志!救命!”布琼尼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一半是演戏,一半是真的委屈和愤怒,“敌人!一群反苏维埃分子!他们穿着内务部的衣服,打到我的家门口了!他们想抓我,想暗杀我!”
他一边说,一边再次扣动扳机,对着大门又扫了一梭子。枪声透过听筒传到斯大林耳边,伴随着门外的喊叫和混乱的脚步声。
“反苏维埃分子?”斯大林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深夜偷袭我的家,说要带我去卢比扬卡接受调查!”布琼尼的声音越来越激动。
“斯大林同志,您是了解我的!我布琼尼对苏维埃忠心耿耿,对您忠心耿耿!我一生都在为革命战斗,怎么可能背叛?这些人一定是德国人的间谍,是托洛茨基的余孽!他们想除掉我,动摇军队的军心!”
他故意提到“德国间谍”和“托洛茨基余孽”,这是斯大林最敏感也最痛恨的两个词。他知道,斯大林多疑,只要让他怀疑这件事背后有阴谋,自己就有一线生机。
“斯大林同志,他们还在外面!我的子弹不多了!”布琼尼继续大喊,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绝望,“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那一定是被反苏维埃分子暗杀的!我布琼尼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对不会被俘!请您一定要查明真相,为我报仇,清除这些隐藏在队伍里的蛀虫!”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布琼尼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仿佛要跳出胸腔。他不知道斯大林会怎么想,是相信他的话,还是认为他在负隅顽抗。
“布琼尼同志,冷静一点。”斯大林的声音依旧沉稳,但布琼尼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我已经命令莫斯科卫戍部队立刻赶过去支援你。在援军到达之前,你一定要坚持住。记住,苏维埃需要你,红军需要你。”
“是!谢谢斯大林同志!我一定坚持到底!”布琼尼心中狂喜,几乎要哭出来。他心里对着听筒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尽管对方看不到。
挂掉电话,布琼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靠在墙上,握着机枪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他知道,援军很快就会到,自己暂时安全了。
门外的内务部人员显然也听到了电话内容,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领头的人脸色铁青,他没想到布琼尼竟然直接拨通了斯大林的电话,还把事情说得如此严重。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秘密抓捕”,可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卫戍部队马上就到,再僵持下去,倒霉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撤!”领头人咬了咬牙,低声下达了命令。
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里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寒风呼啸着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布琼尼没有立刻放下机枪,他警惕地盯着大门,直到远处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和士兵的呐喊声,知道援军到了,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瘫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碎玻璃和酒渍,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刚才那一番急中生智的表演,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拿起地上剩下的半瓶伏特加,拧开瓶盖,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般的疼痛,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窗外的黑暗依旧浓重,但布琼尼知道,自己暂时躲过了一劫。只是他也清楚,这仅仅是开始。在这场席卷全国的政治风暴中,他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被吞噬。
但他是布琼尼,是哥萨克牧民的儿子,是苏维埃的元帅。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会继续战斗下去,哪怕敌人来自内部,哪怕前路布满荆棘。
他抬头望向窗外,远处的克里姆林宫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那里,是苏维埃的心脏,也是他命运的审判台。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像那些倒下的战友一样,束手就擒,默默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