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脚楼的木门在三人面前缓缓向内开启,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邀请。门轴转动时带出的风里,混着一股熟悉的药香——那是地脉先生生前最常煮的艾草茶味道,苦涩中带着淡淡的暖意。
陆九思的脚步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分。他记得这味道,小时候在地脉先生的药庐里,每到梅雨季节,先生总会煮一大壶艾草茶,说能祛湿。那时他总嫌苦,先生就会在茶杯里放两颗蜜饯,笑眯眯地看着他捏着鼻子喝下去。
“观棋,九思,快坐。”
屋内传来的声音温和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陆九思猛地抬头,只见矮桌旁坐着个穿灰色道袍的老者,须发皆白,脸上的皱纹里都透着慈祥。正是已经仙逝三年的地脉先生。
老者面前的陶壶正冒着热气,他拿起三只粗瓷碗,慢悠悠地倒着茶,茶汤呈淡绿色,飘着细密的泡沫,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等你们好一阵子了,这茶再泡就老了。”
陆九思的眼眶瞬间热了。他有太多话想问——先生临终前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他说的“青囊经最后一页藏着的秘密”到底是什么?还有,那年他偷偷拿了药庐里的千年雪莲去救受伤的白狐,先生其实早就发现了,却从没提过一句,是不是在等他主动认错?
他迈开腿就要冲过去,手腕却被猛地拽住。陈观棋的手劲大得惊人,指尖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别动!”陈观棋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清明,“看他的茶杯!”
陆九思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地脉先生手中的茶杯里,茶汤映出的人影竟是倒着的!老者明明是正坐的,茶影却头朝下、脚朝上,像幅被颠倒的画。
“是幻境!”陈观棋的桃木剑“噌”地出鞘,金色的阳气在剑身上流转,“罗烟的忆魂蛊!”
话音未落,他已挥剑劈向老者。桃木剑带着破风之声,眼看就要斩中老者的肩头,那道身影却像水波般晃了晃,瞬间化作一团青烟。青烟散去后,桌边坐着的人换成了罗烟。
她穿着身暗红色的旗袍,领口绣着缠枝莲纹样,手里把玩着只金蚕蛊——那蛊虫通体金黄,蚕身比寻常蚕虫粗壮数倍,头部有对复眼,正幽幽地盯着他们,口器开合间,吐出的蚕丝泛着诡异的银光。
“陈观棋,还是这么敏锐。”罗烟端起那杯倒着影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嘴角勾起抹冷笑,“可惜啊,陆九思差点就信了。”
陆九思这才回过神,后背已惊出一层冷汗。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连最基本的警惕都忘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笔记本,那里夹着地脉先生的手札,纸页边缘早已泛黄——真正的先生,怎么会用倒着影的茶杯?
“忆魂蛊,以生者执念为食,能勾出心底最深的念想。”罗烟的金蚕蛊突然对着陆九思吐出银丝,速度快如闪电,“你师父临终前攥着你的手,是不是有句话没说完?”
陆九思只觉手腕一紧,银丝已缠上他的小臂,冰冷滑腻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像有条小蛇在爬。他想挣扎,却发现浑身力气都像被抽走了似的,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银丝越收越紧,渐渐陷入皮肉,他甚至能感觉到蛊虫的气息顺着血管往上爬,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现更多画面——
地脉先生躺在病榻上,呼吸微弱,抓着他的手却很紧。窗外的雨下得很大,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九思……《青囊经》……最后一页……”先生的声音断断续续,“那里面……有……”
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先生的手猛地松开,再也没抬起来。
这成了陆九思三年来的心结。他翻遍了先生留下的所有典籍,都没找到那本《青囊经》,更别提最后一页的秘密了。
“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罗烟的声音像带着钩子,“我知道《青囊经》在哪。那最后一页,记载着‘回魂术’——只要集齐三样东西,就能让你师父活过来。”
陆九思的心跳骤然加速。回魂术?让先生复活?这怎么可能?但脑海里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先生笑着递给他人参糖,先生在药庐里教他辨认草药,先生替他挡下落下的横梁……如果真的能让先生回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愿意试试。
“你骗人!”陈观棋看出了他的动摇,桃木剑直指罗烟,“地脉先生仙逝时魂魄已散,哪有什么回魂术?你不过是想用忆魂蛊控制我们!”
“是不是骗人,你说了不算。”罗烟站起身,旗袍的开叉处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金蚕蛊顺着她的手臂爬到肩头,吐着信子般的口气,“陈观棋,你不想知道你娘的下落吗?当年她可不是病逝的。”
陈观棋的动作猛地顿住。
罗烟笑得更得意了:“你爹临终前是不是总对着一幅画发呆?那画上的女子,根本不是你娘。你真正的娘,现在还活着,就在这迷雾泽深处的养魂池里。忆魂蛊能让你见到她,只要你让金蚕蛊吸一口你的精血……”
“住口!”陈观棋的桃木剑剧烈颤抖,金色的阳气忽明忽暗。他娘的事是他心底的刺——所有人都告诉他,娘在他出生时就难产死了,可他总觉得不对劲。爹书房里那幅画,女子眉眼间的神韵,和他梦里见过的人影完全不同。
“怎么?不敢信?”罗烟的金蚕蛊又吐出银丝,这次却没攻击,而是缠上了旁边的柱子。银丝接触到木柱的瞬间,柱子竟像被腐蚀般冒出黑烟,露出里面的空心结构——原来这吊脚楼的梁柱,都是用空心木做的,里面塞满了白色的蛊卵,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吊脚楼,就是个巨大的蛊巢。”罗烟轻抚着金蚕蛊的头,“忆魂蛊的虫卵藏在每根木头里,你们踏进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中了招。现在你们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心底最想要的——陆九思想让师父复活,陈观棋想找到亲娘,白鹤龄……”
她突然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白鹤龄。白鹤龄的长鞭早已蓄势待发,银铃却没发出半点声响,显然也被忆魂蛊影响了。
“你大哥的军队,是不是在北边战败了?”罗烟的声音变得温柔,“忆魂蛊能让你看到他凯旋的样子哦。你看,门口那不是他吗?”
白鹤龄猛地抬头,看向门口。那里果然站着个穿铠甲的男人,身形挺拔,脸上带着风尘,却笑得灿烂:“小妹,哥回来了!”
是大哥白战!他明明在三个月前的边境战役中失踪,军方已经判定牺牲了……白鹤龄的眼眶瞬间红了,长鞭“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大哥……”
“鹤龄!”陈观棋的大喝像惊雷般炸响,“那是假的!你看他的铠甲——大哥的护心镜上有个月牙形的缺口,是当年替你挡箭时留下的,这个没有!”
白鹤龄的脚步猛地顿住。她死死盯着门口男人的护心镜,果然光洁如新,没有任何缺口。那道缺口,是她心里最清楚的记号,每次大哥出征前,她都会摸一摸那个缺口,祈祷他平安归来。
“啊——!”
金蚕蛊突然发出刺耳的嘶鸣,缠在陆九思手臂上的银丝突然收紧,刺得他痛呼出声。他的脑海里,地脉先生的身影和罗烟的话语交织在一起,一边是先生温和的笑容,一边是“回魂术”的诱惑,两种力量在他脑海里撕扯,头痛欲裂。
“九思!”陈观棋见状,桃木剑上的阳气暴涨,他没有直接攻击罗烟,而是一剑劈向陆九思手臂上的银丝。金光闪过,银丝应声而断,一股黑色的血珠从伤口处涌出——那是忆魂蛊的毒液。
“你敢坏我的事!”罗烟脸色一沉,金蚕蛊突然从她肩头跃起,张开嘴咬向陈观棋的脖颈。那蛊虫的口器里满是尖牙,口水流落在地板上,竟腐蚀出一个个小洞。
“小心!”白鹤龄回过神,长鞭瞬间甩出,卷住金蚕蛊的身体,银铃骤然响起,发出清越的响声——这铃声是她用阳气淬炼过的,专克阴邪蛊虫。金蚕蛊被铃声震得剧烈挣扎,蚕身不断膨胀,像是要炸开。
“没用的!”罗烟冷笑,“忆魂蛊已侵入你们的识海,只要你们还抱着念想,就永远离不开这幻境!”
陆九思捂着流血的手臂,突然想起地脉先生手札里的一句话:“执念如锁,解铃还需系铃人。”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掏出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片干枯的艾草叶,是先生生前最后煮茶时留下的。
艾草的清香顺着呼吸进入鼻腔,脑海里的幻象开始晃动。他看着罗烟,突然笑了:“你以为我最想的是让先生复活吗?”
罗烟一愣。
“先生教我‘医者仁心’,教我‘生死有命’,他从不信什么回魂术。”陆九思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他没说完的话——不是为了逆天改命,而是想完成他的遗愿。”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艾草叶突然燃起绿色的火苗,那是地脉先生独有的“灵火”,专烧虚妄。火苗飘向门口的“地脉先生”,幻影瞬间化作青烟。
陈观棋也反应过来,桃木剑指向罗烟身后:“你以为我在意的是娘还活着吗?我爹当年故意画错画像,就是怕我被仇家找到。他守了一辈子的秘密,我不会让你的蛊虫玷污他的心血!”
他的阳气顺着剑身爆发,金光所过之处,吊脚楼的木柱纷纷炸裂,里面的蛊卵全被烧成了灰烬。白鹤龄的长鞭同时缠上金蚕蛊,银铃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我大哥是死是活,我会自己找到答案!轮不到你用假相来骗我!”
金蚕蛊在铃声和阳气的双重攻击下发出凄厉的嘶鸣,蚕身渐渐干瘪,最后化作一滩金色的脓水。
罗烟看着瞬间清醒的三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不可能……忆魂蛊从不出错!”
“错就错在,你不懂我们的念想。”陆九思将燃着灵火的艾草叶扔向罗烟,“先生的最后一句话,我已经猜到了——《青囊经》最后一页,写的是‘放下执念,方得始终’。”
灵火点燃了罗烟的旗袍,她尖叫着后退,撞翻了矮桌,那杯倒着影的茶摔在地上,茶水溅开,露出底下的暗门——正是他们要找的暗渠入口。
吊脚楼开始剧烈摇晃,木柱纷纷坍塌,显然是忆魂蛊的幻境被破,整个蛊巢正在崩溃。
“我们走!”陈观棋拽起陆九思,白鹤龄紧随其后,三人跳进暗渠的瞬间,身后的吊脚楼彻底塌了下去,扬起漫天尘土。
暗渠里一片漆黑,只有陆九思点燃的火把发出微光。岩壁上渗出的水珠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驱散了幻境带来的粘稠感。
“刚才……谢谢你。”陆九思的声音还有点沙哑,刚才被忆魂蛊控制时,他差点就信了罗烟的话。
陈观棋拍了拍他的肩膀:“换作是你,也会这么做的。”他转头看向白鹤龄,“你大哥的事,我会帮你查的。”
白鹤龄摇摇头,长鞭在火把下泛着银光:“不用,我自己去边境找。就像九思说的,与其被假相迷惑,不如自己找到答案。”
陆九思看着两人,突然觉得手里的火把格外温暖。他低头翻开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执念是锁,但钥匙一直在自己手里。”
地脉先生没说完的话,他好像真的懂了。
暗渠深处传来水流声,隐约还夹杂着奇怪的嘶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但这一次,三人的脚步都很坚定——幻境已破,剩下的路,他们会一步步走下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手去摸,找到属于他们的真相。火把的光芒在岩壁上跳跃,映出三个并肩前行的影子,很长,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