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油灯如豆,光线昏黄。
李明远躺在炕上,听到门开的响声,他的身体几不可查的僵硬了一下。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装睡,而是睁着眼睛,侧过头看着走进屋里的柳红沉默的走到炕边,在她那一侧开始铺被褥。
屋内静得可怕,只有李明远和柳红两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交错。
良久,还是李明远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极不自然的别扭,眼神飘忽,不敢直视柳红。
“红娘,今天......今天多谢你了。”
李明远这话说得极其艰难,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他李明远何时对柳红道过谢?
尤其是在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
这声“谢”里,混杂着他真心实意的后怕,他怕柳红真的被柳父柳母带走;
同时,也有对被柳红维护的那一瞬间产生的复杂情绪;
更多的,则是一种认清现实后的尴尬和屈辱——他如今,竟需要这个他曾视如草芥的女人来保护!
柳红铺被褥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连头都没回,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算是对李明远这声“谢”的回应。
柳红这平静无波的反应,让李明远心里更加没底,也觉得更加难堪。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真诚些,却因为内心的纠结反而显得......虚伪起来。
“红娘,我......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东西......
但现在,我都这样儿了......”
李明远他艰难的动了动自己的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嘲和示弱,“现在我就是个废人......
以后,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成吗?”
这是李明远他所能做出的,对柳红的最大限度的低头和承诺。
他盼着柳红能有点儿反应,哪怕是对他的一句嘲讽,也好过此时此刻屋里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柳红终于铺好了被褥,她直起身,却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就着昏黄油灯的光亮,转头看向李明远。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映不出半点波澜来。
“好好过日子......”
她重复了一遍李明远刚刚说的这几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李明远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但就只能硬着头皮对柳红点头:“对,好好过。
我......我以后......”
柳红她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看透真实的无奈。
“李明远,你现在......这样子,还有什么以后?”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的刺破了李明远勉强维持的伪装,让他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很是难看。
柳红却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声音仍旧平稳,她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决定的事实:“你不用谢我。
我打柳小宝,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秋姐儿,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能让我的女儿,有一个被亲舅舅上门辱骂,被外祖家随意拿捏的娘。
我早年被家里......”
说到这里,柳红她好似是陷入到了那些不好的回忆中去了,她的面色一下子就变了。
不过,很快,不过两三息的功夫,柳红就调整了过来。
“我不能让我的秋姐儿还被他们欺负!
我也不能让我自己,再回到那个只会吸我的血吃我的肉的娘家去。”
她顿了顿,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李明远,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期待,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清醒。
“李明远,你......命真好!”
李明轩梗着脖子看着对面的柳红,他听出来了,柳红这话是真心的。
她羡慕......不!
她嫉妒他!
“你有一个哪怕知道你犯下大错,也没舍得打死你,不管顾你的娘。
娘她有三个儿子,娘其实说得没错,哪怕她不要你这个儿子了,于她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兄最听娘的话,大嫂早早就到了娘的身边;
用大嫂的话说——娘和大嫂的亲娘只差没有生她了。
更别说三妹和四弟了,三妹最是贴心,娘的衣裳,从里到外,都是三妹亲手一针一线缝的;
四弟聪明,最像娘;
而且四弟还那般会读书。
若不是因为四弟会读书,还读得有能耐了,李明远,你自己个儿不想想,你一个乡下来的汉子,如何能在县城里头找得到相好的?
有点颜色的妇人,谁能瞧得上你?
李明远,你的命......太好了。”
倚靠在墙边的李明远,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柳红脸上那认真的神色,哑口无言。
【她......说得......倒也都对。】
“至于往后怎么过?
我早就想好了。”
听到柳红这话,李明远来不及思考她之前的话,他盯着柳红看,这会子他的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娘当初,就是招赘了爹来家的。”
柳红的声音不高,就那么平稳的说着,“爹他走得早,娘她一个人,能把你们兄妹四个拉扯大,能把这个家撑起来,还给大兄,给你,给三妹都成了家!
娘她厉害的很!
她能做到养大四个孩子,我柳红,还不能养大一个孩子了?”
李明远他愣住了,他已经隐隐猜到了柳红要说什么了。
“秋姐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就是我的命!
娘说了,秋姐儿是李家的血脉。”
说着这话的柳红,脑中就想到了那一夜李柒柒和她说得那些话来了;
如此,她的眼神愈发坚定,“将来,我就守着秋姐儿过。
等她大了,就给她招赘一个老实本分、知道疼人的郎婿进门!
就像娘一样!
到时候,一样能有孙辈绕膝,一样能享那天伦之乐。
有没有儿郎,又有什么打紧?”
她看着李明远,一字一句的问他:“你说,是也不是?”
李明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那些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他看着柳红那清亮坚定的眼神,再想想自己如今这瘫在炕上的境地,就发现他连说这些话的底气都没有了。
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必须有儿子?
他差点儿连女儿都保不住!
而且,他成了一个瘫子了,他怎么......才能让柳红再怀上孩子?
秋姐儿,该是他此生唯一的孩子了!
柳红其实也没真的在意李明远的回答,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冷静而务实,“我爹娘那边,你也不用太担心。
他们胆子小,欺软怕硬的很。
今天柳小宝被我打成那样儿,他们怕娘的刀,怕大兄的拳头,屁都不敢放一个就跑了。
少说个把月,他们应是不敢再上门来找事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对未来的期待:“等过段日子,四弟......
他若是......若是八月的乡试有了好消息,四弟他能得中了举人;
那到时候,别说我爹娘,就是柳氏的族长见了咱们家,也都得客客气气的。
他们?
到时候,就更不敢来了。”
柳红的这番话,条理清晰,将今日的事总结的利弊分明,也将未来的隐患和底气分析得清清楚楚。
她不再是那个遇事只会瑟瑟发抖,六神无主的柳红了。
生活的磨难和李柒柒对她的支撑,已经让她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和对未来的规划。
李明远听着,心中......很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插不上话,柳红她已经将一切都考虑好了。
柳红她甚至都不曾在意他的......想法了。
他仿佛成了一个局外人,一个只需要被“安排”的物件。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无比挫败,却又无可奈何。
“睡吧。”
说过了这些,柳红不再多言,吹灭了油灯,在炕的另一头躺下,背对着李明远。
黑暗中,两人各自睁着眼睛,同炕异梦。
李明远沉浸在自身悲惨命运和家庭地位丧失的复杂情绪里,那份别扭的感谢,最终都化为了心头上沉甸甸的压抑。
而柳红,则在黑暗中,默默勾勒着未来。
守着秋姐儿,看着她长大,为她招赘一个好郞婿,像婆婆李柒柒一样,将这个家好好的日子过下去!
有没有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秋姐儿,再也不会任人欺凌,她们会有属于自己的的未来!
窗外,夏虫唧鸣,月光如水银般泻入屋内,照亮了柳红半边平静而坚毅的侧脸。
她轻轻合上眼,心中一片澄明。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再难,她也会走下去。
为了秋姐儿,也为了,那个终于敢于对命运说“不”的自己!
? ?反抗意识,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一种意识!
?
这是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同时也代表着个人开始追寻独立!
?
这能让人形成自己的心理力量!
?
柳红,她已经开始觉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