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七章 云中棠荫
隆庆四年的雁门关外,秋风吹散了最后一丝硝烟。范昌勒住战马,望着远处蒙古部落的炊烟袅袅升起——那是“隆庆议和”后的第一个秋天,互市的号角取代了厮杀的金鼓,边城的空气里终于有了久违的安宁。他已年过四十,铠甲下的脊背依旧挺直,只是鬓角的白发比当年在山海关兵书院时多了许多,掌心那块槐木牌碎片,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仿佛与他的骨血融为了一体。
从先锋营见习军师到中军参将,这十余年间,他与蒙古俺答汗的铁骑在长城内外周旋了百余次。槐木牌是他最隐秘的战友:夜袭前的灼烫预警,战机出现时的纹路发亮,甚至在某次被围困于山谷时,牌面指引的暗河方向,让全军得以绝处逢生。他献的“烧粮困敌策”逼退俺答汗主力,“互市诱敌计”瓦解其联盟,一步步从帐下幕僚成长为能左右战局的中军智囊,连总兵官都常说:“范军师的帐,是咱边关的定盘星。”
议和成功那天,军中论功行赏,范昌的名字排在前列,按功可擢升为副总兵,镇守蓟辽。可他捧着封赏文书,望着山海关的方向若有所思——那里有父亲范景的牵挂。
父亲寄来家书早已堆了半箱,范景的字迹从工整到颤抖,话里话外都是催促:“昌儿,你在军帐里熬白了头,该停下来歇歇了。周都司仙去前总说,你有经世之才,莫只困于刀光剑影。我已年过花甲,就盼着能看你成家立业,儿孙绕膝。”
范昌摩挲着信纸,想起周都司临终前的嘱托:“边关安定,终究要靠百姓安乐。你既能运筹军帐,必能治理一方。”他彻夜未眠,次日便上书朝廷,恳请以军功换地方实职,“愿往边城治民事,护互市安宁,不负将士用命,不负百姓盼安。”
朝廷准了。隆庆五年春,范昌卸甲换袍,带着父亲范景,奔赴大同府朔州任知州,兼大同府总兵参事——既管地方民政,又协理边军防务,恰能发挥他文武兼备的长处。
朔州地处大同府南端,依着桑干河,是互市的重要节点,却因常年战乱,民生凋敝:农田荒芜,商路阻塞,百姓多住在土窑里,连学堂都只剩断壁残垣。范昌到任当天,没进知州衙署,先带着随从沿桑干河走了三日,脚下的黄土干裂如鳞,耳边是百姓的叹息:“兵戈停了,可肚子还是填不饱啊。”
他回到衙署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粮仓赈济灾民。有幕僚劝他:“府库空虚,当留有余地。”范昌指着门口百姓反问:“民心不安,互市何稳?”他将自己的俸禄全部捐出,又说服城中士绅开仓,先解燃眉之急。
紧接着,他亲自主持修渠引水。桑干河的水流湍急,却引不到高地农田,范昌带着工匠沿河岸勘测,槐木牌在靠近几处山坳时微微震颤,他便依着牌面纹路的指引,定下“盘山渠”的走向——绕山而行,分三级提水,既能灌溉万亩良田,又可抵御山洪。开工那天,他卷起裤腿跳进渠沟,与民夫一起搬石头、挖泥土,手上磨出的血泡混着泥水,却让百姓们眼里燃起了希望。
渠成那年,朔州的麦田长出了饱满的麦穗,百姓们在渠边立碑,刻着“范公渠”,说:“这渠不是石头砌的,是范大人的心血浇的。”
商路是他的第二件大事。朔州到大同府的山道崎岖,互市的货物常因路险受损。范昌调动卫所军丁,与百姓合力拓宽山路,在险要处修栈道、架桥梁。他还亲笔写信给蒙古部落首领,约定共同维护商路安全,“凡持‘范记’令牌者,汉蒙皆护之”。商路一通,蒙古的皮毛、药材运进来,中原的丝绸、茶叶运出去,朔州的集市渐渐热闹起来,土窑换成了砖房,街上的孩子开始背着书包跑。
他在州衙旁修了座“启蒙堂”,亲自讲学,教孩子们认汉字、学算术,也讲长城内外的故事:“蒙古的孩子和你们一样,都爱吃麦饼,都怕打仗。”他还请了蒙古通事来教语言,说:“互市不光是换东西,更是换人心。”
范景看着儿子的作为,坐在桑干河边的老槐树下,笑得皱纹里都盛着暖意。他常去集市听百姓念叨:“范大人来了,朔州才像个过日子的地方。”回来便对范昌说:“你爹若能看见,坟头的草都该笑出声了。”
在朔州的第三年,经同僚介绍,范昌娶了当地儒学训导的女儿王氏。王氏知书达理,不仅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跟着他去乡下教妇女识字、纺线,说:“日子好了,女人也该明事理。”成婚次年,长子范启出生;又过三年,次子范承、长女范兰、次女范蕙相继降生。
范启自幼跟着父亲去卫所,看操练、辨地形,七八岁便能在沙盘上摆出简单的阵法,范昌常摸着他的头笑:“这孩子,是天生吃军粮的。”后来,范启果然在大同府军中混出了些名堂,任千户官,治军严明,颇有乃父之风,成了守护互市的青年将领。
范景在长孙范启十岁那年,于一个晴朗的午后安详离世。临终前,他握着范昌的手,指着窗外的“范公渠”说:“你把根扎在这儿了,我放心……”
范昌将父亲葬在桑干河畔,坟头朝着“范公渠”的方向——那里有父亲盼了一辈子的安宁,有百姓的笑脸,有范家的未来。
没了父亲的牵挂,范昌把更多心力放在治理上。他严查互市中的欺行霸市,让汉蒙商户公平交易;他在州衙外设“鸣冤鼓”,无论汉民蒙民,击鼓必接,断案如神;他还推广新的耕作技术,让朔州的粮仓一年比一年满。
有次,蒙古右翼部落有小股人想趁机劫掠互市,范昌一边调兵防备,一边亲赴蒙古营寨。果然,一番晓以利害,对方首领握着他带来的互市契约,惭愧道:“范大人的诚意,比黄金还重。”
离任那天,朔州百姓自发地站在路边,从州衙到城门,一路都是捧着麦饼、提着鸡蛋的乡亲。有白发老人哭着说:“范大人,您别走啊,咱朔州不能没有您!”
范昌站在“范公渠”边,望着渠水潺潺流入麦田,又看了看远处:长子范启在卫所操练士兵,守护着互市的安宁;次子范承打理着他创办的“通蒙商栈”,往来的驼队络绎不绝;长女范兰在“启蒙堂”教书,汉蒙孩童一起读书写字;次女范蕙帮着母亲打理救济院,给孤寡老人送衣送粮。
他对着百姓深深一揖:“我虽离任,但渠还在,学堂还在,你们的心劲儿还在。朔州的好日子,才刚开头。”
夕阳为桑干河镀上金边,远处的雁门关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范昌握紧掌心的槐木牌,突然明白,范家的故事早已不是单枪匹马的厮杀,而是一代代人用筋骨与心血,在这片土地上种下的安宁与希望。从洪洞大槐树到边关军帐,从沙场智囊到地方父母,范家的根,终于在云中大地扎得又深又稳,而那块见证了八代人沧桑的木牌,早已传给长子范启,相信它会继续陪着他们,把这片土地的安宁,守得更久,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