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三十一章 陇驿新生
第三十一章 陇驿新生
乾隆五十年的风,裹挟着甘肃的沙尘,吹透了江南的烟雨。这一年,甘肃冒赈案的余波尚未平息——乾隆帝震怒于官员集体虚报灾情、侵吞赈银的恶行,一口气斩杀流放了数十人,从总督到州县官,甘肃官场为之一空,急需填补大量空缺。也就是这时候,一则消息像石子投入范家的池塘:朝廷允许捐官补甘肃的缺。
范家国的次子范立瑜,自小在父亲羽翼下长大,性子跳脱,不爱啃书本,平日里总爱呼朋引伴,带着几分纨绔气。听闻这消息,他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在家中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说要去甘肃捐官。
“爹!大哥能在泉州当差,我凭什么不行?甘肃缺人,这正是机会!”范立瑜梗着脖子,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范家国眉头紧锁,看着这个从小没吃过苦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知甘肃是什么地方?黄沙漫天,条件艰苦,不是让你去享福的!”可架不住范立瑜软磨硬泡,甚至扬言要自己变卖字画凑钱,范家国万般无奈,只得找到范家文商量。
“家文,你看这……”
范家文正在整理账簿,闻言放下账册:“立瑜这性子,是该出去摔打摔打。甘肃虽苦,但此刻都是新官,没人盘根错节,或许真能让他收收心。”最终,从商号凑了五千两白银,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将捐官文书递了上去。
谁也没料到,月余后,吏部的任职文书竟真的送到了范家老宅:范立瑜,授甘肃皋兰县红水分县县丞,掌管驿务与驿站日常。
临行前,范家国把一封书信交给范立瑜,脸色沉得能滴出水:“这是给你三叔家武的信,你带去西宁给他。我已在信中说清,不许他对你有半分照拂,你在甘肃,全凭自己。”他就是要让这个儿子尝尝人间疾苦,知道“官”字怎么写。
范立瑜初到红水分县时,确实傻了眼。驿站是土坯墙,风一吹就掉渣;驿马瘦得皮包骨,驿卒们操着他听不懂的方言;每日要登记往来官差、清点驿马粮草、安排食宿,桩桩件件琐碎得磨人。头一个月,他天天写信回家诉苦,说要回来,范家国只回了四个字:“自己扛住。”
也是这硬气的四个字,反倒激起了范立瑜属于范家人骨子里的那份好胜心。他想,凭什么自己就干不好?于是咬着牙留了下来。他学着听方言,跟着老驿卒学养马,亲自盯着库房发马料,再不许人克扣;过往官差嫌茶水糙,他就让人去镇上买好茶叶;驿站的土炕漏风,他带着人和泥修补。
红水分县的官员多是冒赈案后新补的,没人有心思搞派系,反倒都想着踏实做事。范立瑜没了掣肘,索性放开手脚,把驿站打理得井井有条。过往的官差都说:“红水分县的驿站,比别处舒心。”县令巡查时看在眼里,当众夸他:“范县丞看着年轻,做事倒实在。”
在这期间,他认识了一位同在县衙供职的魏姓同僚的女儿,姑娘手脚勤快,性情爽朗,两人成了亲。几年下来,范立瑜眼角添了细纹,手上磨出了茧子,早已没了当年的纨绔气。妻子魏氏为他生下一子一女,儿子取名范增学,女儿取名范增爱,一家四口在这西北小镇扎下了根。
日子不疾不徐地过着,变故却在不经意间降临。乾隆五十三年,范家国在豫章书院整理文稿时,溘然长逝,手中还握着未完成的批注。消息传到甘肃,范立瑜在驿站的油灯下哭了整整一夜,第一次懂了父亲当年的良苦用心。
次年,镇守西宁的范家武也走完了一生,临终前托人带话给范立瑜:“驿站的马要喂饱,人心要捂热。”
乾隆五十六年,范家文自觉时日无多,放下福建的生意,雇了艘船回江西老宅。行至鄱阳湖时,他在梦中安详离世,实现了“落叶归根”的心愿。
老一辈渐渐凋零,唯有范家义依旧康健。这位医馆掌柜须发皆白,却耳聪目明,每日依旧在医馆坐诊,望闻问切间,透着一股子看透世事的通透。有人问他为何不去京城享清福,他只笑:“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而范立强,在经历了这一切后,终究还是辞去了西宁卫主簿的职务。他对外只说“去寄情山水、闭关打坐”,便带着简单的行囊,消失在湟水岸边的晨雾里。有人说,在西王母道场的青灯下,偶尔能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静坐,眉心的青印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仿佛与天地同息。
红水分县的驿站里,范立瑜正教儿子范增学辨认驿马的毛色。夕阳透过土窗,在他脸上投下温和的光影。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虽不如江南温润,却也养人——养出了他的踏实,养出了一家的安稳,也养出了范家子孙在岁月里生生不息的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