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五十三章 柳暗花明
第五十三章 柳暗花明
同治十三年的春风,裹着黄河两岸新抽的柳丝气息,漫进皋兰县城的范家宅院。朱漆大门内,正堂的香案前燃着三炷檀香,烟气袅袅缠上供桌上的新牌位——那是范立强的灵位,黑底金字在晨光里透着肃穆。
范增辉、范增学、范增鑫、范增垠四个兄弟并排跪在蒲团上,面前的铜盆里,黄纸正在烈火中蜷曲、成灰。九岁的范庆浩蹲在一旁,手里捏着半张没烧完的纸钱,学着大人的样子往火里送,火苗舔上他的指尖,他“呀”地缩回手,眼里闪着好奇,却被范增学轻轻按住了肩膀:“慢些,给太爷爷送钱呢。”
提起范立强,四个老人的眼圈都有些发红。去年除夕夜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一家人围着年夜饭桌,范立强端着酒杯,笑着说要等子时的鞭炮响,看看新年的光景。可就在漏刻指向子时前一刻,明明万里无云的夜空里,突然炸响一声惊雷,震得窗纸簌簌发抖。众人惊得起身,却见老人歪在椅背上,脸上还带着笑,已经没了气息,临终只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辈三出一玄光来,享八有一子雷回。”
“立强伯有家神九天圣母护佑,一生无疾,走得也安详,像是睡着了。”范增学往火盆里添了几张纸,火星子窜起来,映着他鬓角的白霜,“就是福廷和福安在肃州,听说大军还要往西进,怕是赶不回来了。”
范增辉拄着拐杖的手紧了紧,花甲之年的他,背驼得厉害,右腿的跛痕在青砖地上拖出浅印。“军中要务为重,他们记着爷爷就好。”他望着牌位,声音沙哑,“只是那句遗言,我总琢磨不透……‘玄光来、子雷回’,难不成和家神九天玄女圣母元君以及那晚的惊雷有关?”
范增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匹素色绸缎:“这是福廷托人从肃州捎的,说给爷爷做百日纸用。他还说,大军西进的令刚下,归期难定,让家里放心。”
“放心,怎么放心。”范增垠叹了口气,随即又扬起笑意,“不过兰州的光景是真好了。左大人设了建造局、纺呢局,街头的铁匠铺、绸缎庄都开了张;又禁了鸦片,把烟田改成粮田,城南都种上了棉花、桑树,连湖南的茶商也来了,说要重开茶路。听说还要在兰州设贡院,将来咱们陇右的娃娃也能考功名了。”
他越说越高兴,拍着大腿道:“我家福霖有喜了,四个多月,秋天就能抱外孙!她夫君家在兰州开茶铺,沾了左大人的光,生意好得很,小两口日子踏实着呢。”
范增辉听着,脸上露出些暖意,随即又皱起眉:“福盈嫁得也稳妥,陈千总的儿子是个实在人,可福廷……”他望着火盆里的灰烬,“都三十三了,整日在军中,连个姑娘家的面都少见。我这身子骨,能不能等到他成家,抱上孙子,都难说。”
“哥别急。”范增鑫拍了拍他的胳膊,“等福廷回来,我去托兰州最知名的媒人王媒婆,她保媒的姑娘多,定能寻个好的。”
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是一位范氏老团练捧着两封书信进来,脸上带着风尘:“老团总,福建和京城的信!”
范增辉先拆开福建那封,是范增垄的字迹。信里说,他已妥善安葬了父亲范立赟,长子范福泰在泉州府衙当差,娶了当地乡绅之女,生了个儿子叫范庆岁,快六岁了;只是次子范福康性子野,都三十好几了,又偷偷跟着南洋来的洋人走了,说是要“闯荡世面”,气得他卧病半月。
“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范增辉摇着头,又拆京城的信,脸色却沉了下去——范增朴在信中说,范立岐于初春夜里在梦中离世,他和范增嫣已料理好后事,让皋兰这边放心。
信里还提,范福宁、范福静在京城的医馆已小有名气。范福静嫁了黄家后人,范福宁娶了名医之女,生了二子一女:长子范庆隆十一岁,对药材天生敏感,跟着范增朴坐诊,被称为“小神医”;次子范庆正九岁,女儿范庆洁七岁,都伶俐懂事,正在念书。
“立岐伯也去了……”范增学望着供桌,声音发颤,“立强伯在那边,也多个伴了。”
火盆里的纸钱渐渐成灰,被穿堂风卷着飘向窗外。范庆浩追着灰烬跑,被范增学拉了回来:“别闹,太爷爷看着呢。”
范增鑫望着院角抽芽的老槐树,笑道:“听说兰州书院秋后开课,我打算把庆浩送去念书。咱范家打了半辈子仗,也该出个读书人了。”
范增垠点头:“我也这么想,等外孙长大了,也让他去书院,将来考个功名。”
范增辉没说话,只是望着范立强的牌位,忽然想起那句“辈三出一玄光来”。或许,这“玄光”指的就是这些在太平年月里长大的孩子?他们不必再舞刀弄枪,能在学堂里念书,安稳度日。而“子雷回”,说不定是说这乱世终了,雷声带来的不是灾祸,而是新生?
百日纸烧完时,日头已过正午。范增学的媳妇端来热馒头,香气混着檀香,在屋里弥漫。“吃点吧,”她轻声道,“老人家肯定盼着咱们都好好的。”
范增辉拿起一个馒头,慢慢咬着。面香里,他仿佛听见了除夕夜的那声惊雷——或许,那不是结束,而是新生的序章。春风穿过院门,吹起新抽的柳丝,也吹起了范家人对日子的新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