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再开洪槐
民国九年五月末的洪洞县被热风裹着,东大街的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范庆浩站在“洪槐商号”的门楣下,看着伙计们将最后一块“开市大吉”的红绸挂上匾额,脸上的笑纹里都透着喜气。五十五岁的他穿着身簇新的藏青绸缎马褂,腰间系着铜扣皮带,比在姚暹渠修渠时精神了十倍不止。
“庆玄,你来看看,咱这招牌咋样?”他朝身后招手,范庆玄正站在台阶下打量门面,三十八岁的他穿着件月白短褂,手里把玩着三枚铜钱,闻言抬头笑道:“字如其人,刚劲有力,是好兆头。”招牌上的“洪槐商号”四个字是范庆浩托洪洞商会副会长、也是在晋商圈子里最有名的账房先生龙老爷子写的,笔锋浑厚,透着股踏实劲儿。
范槐青正指挥着伙计们搬货,小伙子二十二了,穿着新做的蓝布短打,额头上渗着汗珠却笑得灿烂。“爹,茶叶都码好了!”他指着店里的货架,上面摆满了从南方运来的龙井、碧螺春,还有几箱绸缎,都是范庆浩托晋商朋友从平遥、太谷采买的,料子在洪洞县算得上头等。
宋狗宝背着个小布包,里里外外地跑,帮着递东西、擦柜台,算算也快二十岁的他比刚到洪洞时壮实了不少,脸上的稚气未脱,眼神却机灵得很。“李哥,这账本放哪儿?”他举着本厚厚的账册问,小李正扛着个木箱进门,年过三十岁的他穿着短衫,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闻言指了指柜台后的抽屉:“放最上面那个,锁好。”
老马牵着几匹骡马站在街边,比范庆浩还长一岁的他牵着马缰绳,看着商号的门脸,嘴角露出笑意。他身后跟着三个伙计,都是范庆浩从洪洞县雇的,手脚麻利,正往马车上装要送的货。“庆浩老板这生意,比兰州还好,我看准能火!”老马朝范庆浩喊,声音里满是赞叹——谁能想到,一年前还在修渠的人,如今能在洪洞最繁华的街上开起商号。
老院子原来的主人恭老头也带着儿子代表他家的票号送来了贺礼,还拉着范庆浩说了很多生意人之间的恭维之话,刚开张就生意红火,连夸范庆浩真是个做生意的行家。
范庆浩笑着拱手,朝恭老头父子俩和周围看热闹的街坊作揖:“多谢各位捧场!今日开张,所有货物八折,欢迎进店选购!”人群里响起一阵叫好声,几个穿着体面的太太立刻涌进店里,围着绸缎挑拣起来。范庆浩赶紧迎上去,打起了生意人的惯有笑脸:“张太太,您看这匹杭绸,做件旗袍最显身段……”
范庆玄没进店,只是站在台阶下,指尖的三枚铜钱突然落地,在青石板上转了个圈,稳稳地排成一行——乾、坤、坎三卦,合起来正是“泰极否来”的变爻,虽主大吉,却藏着一丝变数。他弯腰捡起铜钱,望着店里忙碌的范庆浩,眉头微蹙——这商号开得顺,可兰州那边的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此时的后院里,范庆复正坐在石榴树下读报纸,报纸是从太原府传来的,上面印着“五四运动”的消息,字里行间满是热血。刚刚三十岁的他穿着件洗白的长衫,比起刚到洪洞时,眼神里多了些光彩,手指在“反帝反封建”几个字上反复摩挲,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咳嗽声。
“庆复,你没去商号吗,刚刚开张可热闹了。”范庆玄走进来,将件薄外套搭在他肩上。范庆复抬起头,眼睛发亮:“哥,你看这报纸!自从去年北平的学生、上海的工人都动起来后,这世道怕是要变了!”他把报纸往范庆玄手里塞,“兰州那边要是有这样的运动,也不至于……”话说到一半,他突然住了口,脸上掠过一丝黯然——当年在兰州参与的护法运动,最后落得个被逮捕的下场,若不是范庆浩、范福廷找遍关系从中周旋帮忙,他怕是还在督捕局的牢里,也可能早没了性命。
范庆玄把报纸叠好,放在石桌上:“庆复,你关注这些我不反对,但是别忘了在兰州的前车之鉴。”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分量,“阎锡山治下的山西,表面宽松,实则眼线遍布,咱们刚来,根基未稳,经不起折腾。”
范庆复没说话,只是重新拿起报纸,手指捏得发白。接下来的几日,他开始频繁地往县城的学堂跑,说是去借书,实则是和几个年轻教员聚在一起,讨论时局。范庆浩察觉后,特意找他谈了次话:“庆复,哥知道你心里有火,也有满腔的爱国热血,可咱现在不是在兰州,咱们刚到这里,根基未稳,先忍忍吧,千万千万别太耀眼,等族人都来了,咱们逐渐安稳了,你再想折腾或者别的,我都支持。”
范庆复只是点头,却没停住脚步。有次范槐青去学堂送绸缎,撞见他正和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慷慨陈词,脸红脖子粗地喊着“打倒列强”,吓得赶紧躲了回来,把这事告诉了范庆玄。
“随他去吧。”范庆玄正在打坐,闻言眼皮都没抬,“有些火,不烧出来会憋坏的,只要别惹出人命官司就行。”他指尖掐着法诀,院子里的石榴树叶突然无风自动,在地上铺成个奇怪的图案,像是在推演什么。
商号的生意渐渐步入正轨。范庆浩凭着半辈子经商的经验和天生的生意人头脑,不到一年时间就在晋商圈子里混出了一些人脉,很快就成了洪洞县晋商圈子里的“自己人”,也顺利接到了几笔大生意——给洪洞县衙门供一批绸缎,给周边村镇的商号批发生茶叶,光是这两笔就赚了不少。他每天忙着应酬,和商会的掌柜们喝酒谈生意,回来时总带着一身酒气,却笑得合不拢嘴:“晋商讲究‘信、义、利’,咱守着这三个字,生意错不了。”
范槐青在店里也渐渐独当一面,记账、盘点、招呼客人样样在行,偶尔遇到难缠的主顾,他也能应付自如。有次个地痞来捣乱,说茶叶里有沙子,范槐青没慌,直接抓了把茶叶泡在水里:“这位爷,您要是能找出半粒沙子,这茶铺我给您!要是找不出,就请您给我爹赔个不是!”地痞被他镇住,灰溜溜地走了,这事后来传到范庆浩耳朵里,他拍着儿子的肩膀笑道:“有种!是我范家的种!”
小李和老马负责给商号客户们送货,两人带着伙计们赶着马车,跑遍了洪洞周边的村镇。小李身手好,路上遇见过两次劫道的,都被他三拳两脚打跑了;老马最会认路,哪条道近、哪处有客栈,他只要走过一遍就都门清了,两人配合默契,从没出过差错。宋狗宝则留在店里,跟着账房先生学认字、打算盘,小家伙聪明,没几天就学会了记账,范庆浩常笑着说:“等狗宝学成了,就是咱商号的二掌柜!”
范庆玄大多数时间待在院子里,偶尔去商号帮忙看看风水,指点伙计们调整货架的位置。有次范庆浩想把绸缎柜挪到门口,范庆玄却说“门冲煞,财难聚”,让他挪到东边靠窗的位置,结果没过三天,就有个富户一次性买走了十匹绸缎,说是“靠窗的绸缎看着格外鲜亮”。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六月初一。这天傍晚,几人在院里的石桌上小聚,范庆浩买了只卤鸡、几样小菜,还打了壶汾酒,说是庆祝商号开张即将满月。宋狗宝正给大家倒酒,院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电报局的伙计,手里举着封电报,额头上全是汗:“范掌柜,兰州来的加急电报!我看是加急的,就给您送过来了!”
范庆浩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接过电报,并让范槐青招呼这个亲自送报到家的伙计坐下吃菜,他则借着灯笼的光,和范庆玄二人向电报看去——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抄报人很着急:“兰地旱情剧增,流民聚集全城,商号被灾民所抢,怜悯灾民也为活命,再未报官处理。举家欲迁,然商会与衙门拒开路条,困于兰州,急盼援。——福廷”
“啪”的一声,范庆浩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这群狗官!”他气得浑身发抖,“大批流民不管,开路条还刁难,这是要逼死咱们!”
范庆复也急了,蹭的站起身来:“哥,咱得想办法!爹他们……”
“别急。”范庆玄捡起电报,反复看了几遍,“兰州官府不开路条,是怕难民涌入,坏了他们的‘安稳’。为今之计,咱们直接过去接!用洪洞商号的名义,以行商往返的由头,或许能行。”
范庆浩眼睛一亮:“对!我是洪槐商号的掌柜,去兰州进货,顺道接家人,合情合理!”他立刻站起身,“明天我就去商会和县政府,办往返路条!”
第二天一早,范庆浩就揣着银元去了洪洞商会。会长是个姓乔的老晋商,和范庆浩喝过几次酒,算是有些“自己人”的交情。听了来意,乔会长捻着胡子沉吟片刻:“兰州那边确实乱,不过你这理由说得过去。这样,我给你盖商会的章,再帮你疏通疏通县太爷,问题不大。”
有了乔会长的帮忙,路条办得很顺利。洪洞县长是个留过洋的年轻人,听说是为了接被旱灾困住的族人,当场就盖了章,还笑着说:“范掌柜忠义,本县理应相助。”
拿到路条的当天,范庆浩就发了封加急电报给兰州:“已办往返路条,即将赴兰相迎,你等勿慌,在兰静候。——庆浩”
接下来的几天,商号里一片忙碌。范庆浩让人采购了大批茶叶、绸缎,都是兰州紧缺的货物,又雇了十个伙计,租了九辆马车,把货物装得满满当当。小李和老马则在检修马车,给骡马喂最好的草料,确保路上不出差错。
六月初九这天,天还没亮,东大街就响起了马车的轱辘声。九辆马车排成一列,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壮观。范庆浩穿着件结实的短褂,腰间别着把短刀,正给伙计们交代路上的注意事项:“过了黄河要当心,那边有散兵,遇到了别硬拼,给点钱就能打发……”
范庆玄、范庆复、范槐青、宋狗宝在城门口送别。宋狗宝抱着小马驹“渠生”,眼圈红红的:“浩伯,路上小心。”范庆浩摸了摸他的头,又看向范槐青:“店里就交给你了,凡事多问问你庆玄叔。”
范槐青用力点头:“爹放心!”
范庆复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治外伤的草药:“哥,路上难免磕碰,带着用。”范庆浩接过布包,塞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照顾好自己,别瞎跑。”
最后,范庆浩看向范庆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范庆玄递给他一个黄纸包:“这是平安符,带在身上。路上若遇凶险,往东北方向走,那边有贵人相助。”
范庆浩接过符纸,揣进贴身的口袋里,翻身上了第一辆马车,随着车夫扬鞭大喝一声,范庆浩从车窗探出头:“走了!等我好消息吧!”
九辆马车缓缓驶出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范庆玄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指尖的三枚铜钱再次转动——这次的卦象,竟是“险中求胜”。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对众人道:“回去吧,咱们守好家,等他们回来。”
城门口的风带着热气,吹得人心里发慌。范槐青望着空荡荡的官道,突然握紧了拳头——他要守好商号,等爹把族人接回来,让洪槐商号成为范家人在洪洞的根。宋狗宝则小声问:“玄叔,浩伯他们会顺利吗?”
范庆玄抬头望向远处的大槐树,树冠在风中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应答。他没说话,只是眼神中有着从没有过的坚定,然后回过身招呼大家往回走去。阳光越来越烈,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