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枯槁的身躯挺得笔直,眼神却如同惊弓之鸟,一遍遍扫视着刚刚被清水反复擦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地板、墙壁、乃至窗棂的每一个细微角落。
王爷那句“虎儿干净了。该去…烧那个…臭洞了。”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烧洞?
烧哪个洞?
还能是哪个洞?!
城西乱葬岗!
那个冒彩色毒雾、连乌鸦都能瞬间化成焦炭的鬼窟窿!
瘟神的老巢!
王爷这是…这是要趁热打铁,趁着洪水退了、瘟神可能被水气压制(王爷说过臭水和臭气在打架)的当口,去直捣黄龙?!
一股混杂着极度恐惧和盲目狂热的战栗瞬间席卷了李公公全身。
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那只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布老虎,仿佛那是王爷意志的化身。
“王爷…王爷圣明!那臭洞…是该烧!烧它个干干净净!”
李公公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嘶哑,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嘶声吼道:
“刘伯!备车!不!备马!备最健壮的马!多带火油!干柴!艾草!雄黄!朱砂!一切能烧的!能祛邪的!通通给咱家备齐!去乱葬岗!烧洞——!!!”
王爷的指令,就是天命!
哪怕那鬼窟窿是刀山火海,他也得把王爷的“火”送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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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乱葬岗。
洪水褪去后,这里的死寂与污秽似乎被浸泡、发酵得更加浓郁。
蒿草被泥浆糊成了墨绿色的一坨坨,倒伏在灰黑色的泥地上,散发着沤烂的气息。
白骨和朽木半埋在泥里,露出的部分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青黑色苔藓。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尸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深入骨髓的阴冷和那股令人心悸的、甜腥中夹杂着深层腐败的恶臭,比洪水前更加刺鼻。
王府和郡守府(在赵元象征性的命令下)临时抽调的上百号人,带着大量的火油、干柴、艾草束、成筐的雄黄粉和朱砂,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中,艰难地靠近那处被王爷“钦点”的恐怖之地。
离那阴秽洞穴还有百步之遥,队伍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前方,那片被地震撕裂、寸草不生的油黑色洼地中央,那个被茂密腐草和坍塌泥土半掩的裂缝,此刻正“汩汩”地向外弥漫着肉眼可见的、诡异的彩色雾气!
那雾气不再是洪水前单调的灰白,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流动变幻的色泽——淡黄、惨绿、妖异的粉紫、甚至夹杂着丝丝缕缕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
它们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丝丝缕缕地纠缠、升腾,在惨淡的天光下折射出迷离而致命的光晕,将裂缝周围数十步的范围都笼罩在一片梦幻般的彩色薄纱中。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甜腻花香(如同腐烂的曼陀罗)、刺鼻酸腐(如同强酸)和浓烈金属腥气的怪味,从那彩色雾气中弥漫开来,比乱葬岗本身的恶臭更加霸道!
仅仅吸入一丝,便让人喉咙发痒,头晕目眩!
“瘴…瘴母!是瘴母啊!”一个凉州本地的老猎户脸色煞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爷爷说过…乱葬岗深处有五彩瘴…沾着皮烂肉,吸着肺穿肠…是阎王爷的裹尸布!不能近!不能近啊!”
“看…看那石头!”一个眼尖的郡兵惊恐地指着靠近彩色雾气边缘的一块黑色岩石。
只见那岩石表面,凡是接触到彩色雾气的地方,竟如同被无形的强酸腐蚀一般,“滋滋”地冒出细小的气泡,岩石表面迅速变得坑坑洼洼,覆盖上一层焦黑的、如同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岩石缝隙里顽强生长的几簇墨绿色苔藓,在雾气拂过的瞬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黑、碳化!
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命力!
死寂笼罩了队伍。
所有人都被这超出认知的恐怖景象震慑,握着工具的手心满是冷汗,脚步如同钉在了泥地里,再不敢向前一步。
连刘伯都感到喉咙发干,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
就在这时,那辆熟悉的、简陋的驴车吱吱呀呀地驶到了队伍最前方。
李公公率先跳下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抱着布老虎的萧景琰。
萧景琰似乎对周围弥漫的恐惧毫无所觉。
他空洞的眼神“茫然”地扫过那片笼罩在彩色薄纱中的裂缝,鼻子微微翕动了一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毫不掩饰地露出极度的厌恶。
“臭!花…烂花…铁锈…臭死了!”他指着那片彩色雾气,声音清晰地抱怨着,仿佛只是闻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异味。
他甚至抱着布老虎,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仿佛那“臭味”会玷污了他的宝贝。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王爷也会被这恐怖瘴气吓退时——
萧景琰的目光,却被雾气边缘几株在瘴气侵蚀下扭曲挣扎、却尚未完全枯死的、开着惨白色小花的植物吸引了。
那花的形状有些怪异,像是扭曲的人脸。
“花…丑花…”他嘟囔着,像是孩子发现了新奇又丑陋的玩具,竟弯腰从泥地里捡起一块鸡蛋大小的碎石,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手臂一扬,极其笨拙地将石头朝着那几株惨白小花的方向,扔了过去!
动作随意,毫无章法,就像顽童丢石子打水漂。
石头在空中划过一个低矮的弧线,并未砸中花朵,而是“噗”地一声,落入了那片流动的、边缘的淡黄色雾气中!
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骤然响起!
那块坚硬的石头,在接触到彩色雾气的瞬间,表面竟腾起一股细微的青烟!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石头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灰白、酥松!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坚硬!
短短两三个呼吸间,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竟在雾气中无声地崩解、软化,最终化为一小滩粘稠的、散发着刺鼻酸味的灰白色泥浆,“啪嗒”一声滴落在下方的黑泥里!
而石头落点附近的那几株惨白小花,被溅射的灰白泥浆沾到,瞬间枯萎碳化,连一丝青烟都没来得及冒出,就化作了地上几点焦黑的痕迹!
死寂!
比刚才更加深沉的死寂!
连风声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滩迅速被黑泥吞噬的灰白泥浆,又看看那依旧美丽梦幻、流动变幻的彩色雾气…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寒意,瞬间冻结了他们的血液!
这…这哪里是瘴气?!
这分明是能瞬间将金石化为脓血的…
化骨毒瘴!
蚀魂妖云!
“妖…妖怪!这是妖怪喷的毒烟!”
“不能过去!过去就是死啊!”
“王爷!王爷咱们回吧!这洞…烧不得啊!”连刘伯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李公公更是吓得魂飞天外,枯槁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死死抓住萧景琰的胳膊,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劈裂:
“王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那彩雾…沾着就化!石头都化了!咱们…咱们近不了身啊!烧…烧不了!”
萧景琰似乎也被石头“融化”的景象弄得愣了一下。
他茫然地看着地上那滩灰白泥浆消失的地方,又看看那片依旧“臭烘烘”的彩色雾气,脸上露出一丝孩童遇到难题般的困惑和…不耐烦。
“臭雾…赖皮…挡路…”他指着雾气,眉头紧锁,声音带着被阻挠的烦躁:
“烧洞…要…要进去…臭雾…火烧…”
他语无伦次地嘟囔着,仿佛在抱怨这讨厌的雾气挡住了他烧洞的去路,又像是在说这雾气和火有什么关系。
“火烧?”李公公捕捉到这个模糊的词,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枯槁的脸上闪过一丝病态的狂热:
“王爷是说…用火?用火对付这臭雾?烧它?!”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公公的“领悟”。
就在此时!
一只不知死活、油光发亮的绿头苍蝇,嗡嗡地飞近那片彩色雾气的边缘,似乎被那变幻的光晕吸引。
就在它即将闯入淡黄色雾气的刹那——
嗤!
一声比刚才更加细微的轻响!
那只苍蝇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充满强酸的墙壁,连挣扎都没有,瞬间僵直!
它油亮的翅膀在接触到雾气的瞬间就失去了光泽,变得枯槁灰败,紧接着整个身体如同被急速风干的标本,迅速干瘪、发黑、碳化!
化作一粒微小的黑色尘埃,无声地飘落。
彩色雾气依旧美丽而致命地流动着,将洞穴入口牢牢封锁,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凡人的恐惧与渺小。
萧景琰似乎对苍蝇的消失毫无兴趣。
他低头,专注地看着怀中那只被保护得完好无损的布老虎,伸出沾了一点泥灰的指尖,轻轻拂过它干净的鼻尖,仿佛在确认它的安全。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弥漫着艾草烟雾的空气,异常清晰地语气带着一种孩童宣布游戏规则般的笃定:
“臭雾怕火。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