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天色,由沉郁的墨黑逐渐转为一种灰蒙蒙的铅灰色,预示着黎明将至。然而,对于山洞内的两人而言,时间仿佛凝固在了生死边缘。
云渺几乎一夜未眠。她既要维持着微弱的火堆不灭,又要时刻警惕洞外的动静,还要分神关注身边少年的状况。后半夜,他果然发起了高热。
那张原本苍白精致的脸,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滚烫得吓人。他开始无意识地辗转,干燥起皮的嘴唇不断开合,吐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母妃……冷……”
“……快走……有埋伏……”
“……杀!一个不留!”
破碎的词语,夹杂着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戾气,让云渺心惊胆战。她不懂“母妃”意味着什么,但“埋伏”和“杀”字,却清晰地指向他重伤的原因绝不简单。
她不敢怠慢,再次冒险出洞,用大片树叶收集了更多干净的露水。回到洞中,她一遍遍用浸湿冷水的布料敷在他的额头、脖颈和手腕内侧,试图用这最原始的方法为他降温。
水珠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浸湿了衣领。他似乎在这冰与火的煎熬中挣扎,时而蜷缩着喊冷,时而又无意识地想要推开那冰冷的触感。在他因为高热而剧烈颤抖时,云渺下意识地握住了他滚烫的手。
那手骨节分明,即使虚弱无力,也依稀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以及指腹间一些尚未被血污完全覆盖的、薄薄的茧子——那是长期握持兵器留下的痕迹。
“坚持住……”云渺的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哽咽,她握紧了他的手,仿佛想借此传递一些力量过去,“你不能死……我救了你,你就不能死……听见没有?”
不知是她的祈祷和物理降温起了作用,还是少年本身生命力极其顽强,在天光彻底透亮,洞内景物清晰可辨之时,他身上的高热,竟奇迹般地开始缓缓退去。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逐渐变得平稳绵长,沉入了真正的睡眠之中。
云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火堆旁,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她看着少年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
天亮了,意味着他们暂时安全,也意味着,她必须面对更现实的生存问题——食物、水源,以及,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她将少年安顿好,仔细用藤蔓和石块遮掩了洞口,握紧那块边缘锋利的燧石作为唯一的“武器”,深吸一口气,踏出了山洞。
晨光下的山谷,比夜晚更清晰地展露着它的残酷。断肢残骸,凝固的暗红色血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旗帜和衣物,无不诉说着昨日的惨烈。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引来不少蝇虫嗡嗡盘旋。
云渺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眼眶的酸涩,避开那些最惨不忍睹的画面,仔细在周围的林地边缘搜寻。她认得几种野果,幸运地找到了一棵野梨树,上面挂着几个干瘪发黄、尚未完全成熟的果子。她又发现了一些能食用的、带着苦涩味道的野菜根茎,甚至还在一处较为隐蔽的溪流边,用简陋的方式捉到了两条反应迟钝的小鱼。
这个过程耗费了她大半天的时间,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精神高度紧张,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如惊弓之鸟。
当她带着这些来之不易的食物回到山洞时,发现少年已经醒了。
他靠坐在石壁旁,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但那双眼睛已经睁开。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瞳孔的颜色很深,像是浸透了墨色的寒潭,此刻因为重伤未愈,显得有些涣散和迷茫,但深处却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锐利和……几乎凝成实质的警惕。
在看到云渺进来的瞬间,那警惕之色达到了顶峰,他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做出防御的姿态,手指甚至微微蜷起,仿佛要寻找并不存在的武器,却猛地牵动了胸前的伤口,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唇色也更白了几分。
“你别动!”云渺连忙出声,快步走过去,将手中的野果和用大树叶包裹的鱼放在一旁干燥的地上,“你的伤很重,尤其是左胸下方,差一点就伤及心脉了。”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目光从她沾满泥污和汗水的脸,移到她因为奔波而被荆棘划破的裙摆和小腿,再落到她放在地上的、堪称寒酸的食物上,充满了审视、怀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洞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只有火堆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云渺在他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拿起一个看起来相对饱满些的野梨,用清水稍微冲洗了一下,递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吃点东西吧。你失血过多,又刚退了高热,需要补充体力。”
少年没有接,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仿佛要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找出破绽。半晌,他才用那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艰难地开口,带着一种与云国官话略有差异、更为低沉冷硬的口音:“你……是谁?”
云渺沉默了一下,如实相告:“云渺。云国人。”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凉,“我……我们的送亲队伍昨日在此遭遇了伏击,只有我……躲在这里,发现了你。”
少年眼底的警惕并未减少,反而更浓,像是一只受伤后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幼兽:“为什么……救我?”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带着审视的重量。
为什么?
云渺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那一刻在尸山血海中看到同类生机的触动,或许是因为他那张与早夭阿弟有几分神似的、过于漂亮的眉眼间流露出的痛苦,又或许,只是出于在这令人绝望的绝境中,抓住一丝生机、一丝陪伴、一丝“并非独自一人”的本能。
她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锐利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轻声道,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沙哑:“总不能……见死不救。”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他,“在这地方,多一个人,或许……能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少年盯着她看了许久,墨色的瞳仁里光芒闪烁,似乎在剧烈地权衡着什么。最终,或许是体力不支,或许是云渺那双清澈眼眸中除了疲惫和坦诚确实看不出任何算计与恶意,他眼底的锐利稍稍收敛了一些,缓缓地、极其勉强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干瘪的野梨。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似乎用尽了力气,咀嚼和吞咽的动作都会牵动伤口,让他眉头紧蹙,额角不断渗出冷汗。但他的动作间,却依旧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与这荒蛮环境格格不入的优雅与矜贵。
云渺也拿起一个果子,小口小口地吃着,酸涩的汁液弥漫在口腔,勉强压下了胃里火烧火燎的空虚感。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云渺试探着问。她想知道,这个她冒着巨大风险救下来、并且显然牵扯进某种巨大麻烦中的人,究竟是谁。
少年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目光再次与她相遇。那双墨色的瞳仁里,迷茫与锐利交织,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在本能地防备着什么。洞内只剩下他艰难吞咽的声音和火堆的荜拨声。
良久,就在云渺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编造一个谎言的时候,他沙哑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晦暗,吐出了两个字:
“我……叫……‘弃’。”
弃?
云渺愣住了。怎么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是抛弃、舍弃的弃吗?这名字背后,又隐藏着怎样不堪的过往?
她看着他苍白而精致的侧脸,那眉眼间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气,与这个充满绝望和戾气的名字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浓重的迷雾,比这苍茫山最深处的瘴气还要令人难以看清。
他没有说他的来历,没有说他的身份,甚至连这个名字,都透着一股不祥与自弃的气息。
云渺识趣地没有再问。在这样朝不保夕的境地里,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便在这小小的山洞里,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共生关系。
云渺负责外出寻找食物、水源和柴火,以及采集草药为“弃”换药。而“弃”则在伤势稍有好转,能够勉强移动后,便主动承担起了在洞口附近警戒、以及维持火堆的任务。
他话很少,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或是透过藤蔓的缝隙,望着洞外出神。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总是氤氲着化不开的阴郁和某种压抑的、亟待爆发的情绪,仿佛一座沉默的火山。
但他学习能力极强。云渺教他辨认几种她认识的、用于止血消炎的草药,他只看一遍就能记住,下次甚至能指出云渺采摘时细微的误差。云渺用简陋的石片费力地处理食物和剥取树皮制作绳索,他观察片刻,便能接手过去,做得比她更利落、更有效。
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快得超乎云渺的想象。不过七八日,他已经能够勉强站立,扶着石壁缓慢行走。那具看似单薄的少年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惊人的韧性和生命力。只是,他左胸下方那道最深的伤口,依旧狰狞,提醒着他们不久前经历的那场几乎致命的浩劫。
这一日,云渺在外出寻找食物时,心脏几乎再次停止跳动——她发现了一小队穿着明显是晋国制式皮甲的士兵,正在山谷的外围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他们动作谨慎,不仅翻看尸体,似乎还在仔细辨认着什么。
她心中一惊,连忙躲藏起来,屏住呼吸。那些士兵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随风传来:
“……确认无误……郡主鸾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王命难违……”
云渺的心沉到了谷底。晋国的人来了!他们是在找她!是确认她的死亡,还是……另有所图?
她不敢久留,趁着士兵转向另一处搜寻的间隙,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匆匆返回了山洞。
将看到的情况告诉“弃”之后,他沉默了片刻,墨色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冷冽的、如同冰雪般的光芒。
“这里不能久留了。”他开口,声音虽然依旧有些沙哑,却已经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断,那是一种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口吻,“晋国的人,还有那些之前的伏击者,都可能再来。这里已经不安全。”
云渺心中惶然。她知道他说得对,可是,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回云国?她作为和亲郡主,队伍全军覆没,她若独自回去,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无尽的猜忌、屈辱,甚至可能为了维护所谓的“颜面”而让她“被病故”?去晋国?那更是自投罗网!
“你……有什么打算?”她看向“弃”,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弃”的目光落在洞外,那片被稀疏阳光照射着的、却依旧危机四伏的山林,眼神幽深难测,仿佛穿透了层层山峦,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我要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他的家?他的国?那又是一个怎样的龙潭虎穴?云渺没有问。她只是看着少年坚毅冷峻的侧脸,那眉宇间凝聚的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决绝,让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绝非池中之物。他的世界,恐怕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波澜云诡,危险重重。
“你呢?” “弃”转过头,看向她,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专注地落在她脸上,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某种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
云渺怔住了,被他这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
她该何去何从?天下之大,似乎早已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处。云国回不去,晋国去不得,茫茫山林,又能躲藏几时?
看着她茫然无措、如同迷失幼鹿般的眼神,“弃”沉默了一下,忽然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跟我走。”
云渺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报。”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敲打在云渺的心上,“在我能力所及之内,我可护你周全。”
护你周全……
这四个字,对于刚刚经历国破(象征性的)、家亡(送亲队伍覆灭)、孤身流落荒野、对未来充满恐惧的云渺来说,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就像溺水之人,看到眼前唯一漂浮的稻草。
可是,跟他走?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属于他的、注定充满更多阴谋与危险的世界?
她看着他,少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寒夜里的星子,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狼狈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倒影。
信任他吗?
她不知道。他们相识不过数日,他连真实姓名和来历都不肯透露。
但在这茫茫天地间,除了眼前这个浑身是谜、却也在绝境中展现出惊人韧性的少年,她还能依靠谁?独自留下,或许很快就会被晋国士兵找到,或者葬身兽腹。
就在云渺心绪纷乱如麻,尚未做出决定之时,洞外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异常清晰、并且正在迅速靠近的马蹄声!以及……猎犬低沉而兴奋的吠叫!
那声音充满了追猎的意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逼近!
两人的脸色同时一变。
“弃”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他猛地撑起身子,侧耳倾听片刻,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凝重:“是训练有素的猎犬!鼻子很灵!是冲着我们来的!”
暴露了!
云渺的心脏骤然沉到谷底,冰冷的感觉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是晋国的士兵,还是……那些阴魂不散的伏击者?
“走!”“弃”当机立断,不再给她犹豫的时间,一把抓住云渺冰凉的手腕。他的手掌因为伤势和虚弱,并不十分有力,甚至有些冰凉,但那坚定的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云渺被他拉着,踉跄地冲出山洞。
刺眼的阳光让她瞬间眯起了眼睛,而耳边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犬吠声,则如同催命的符咒,敲打着她的耳膜,已经能够看到林木间晃动的、穿着不同制式盔甲的身影和刀剑反射的刺眼寒光。
生机在哪里?
“弃”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急速扫过周围险峻的山势,他的呼吸因为急促的动作和未愈的伤势而有些紊乱,但眼神却冷静得可怕。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方向——
那里是苍茫山更深处,云雾缭绕,古木参天,传说中遍布毒瘴沼泽、猛兽横行,历来是有进无出的……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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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