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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如一道被撕裂的伤口,火光从东头舔到西头,映得屋脊与云幕同红。倭贼的队列像一条蜿蜒的黑蛇,在石板路上拖出杂沓的靴印。刀面与火把交错,寒光与炽焰一起晃动,把每一张贪婪的脸照得狰狞可怖。

最前头的头目骑一匹高头栗马,缰绳上系着七八条银链——都是从百姓腕上生扯下来的。他眯眼望着部下们鱼贯进出各户,嘴角咧到耳根。

“绸缎!细瓷!还有盐!”

一名喽啰肩扛木箱,箱盖半开,露出压实的雪花银锭。他跑过街口时过于兴奋,脚下一滑,银锭滚出,叮叮当当砸在石板上。头目扬鞭便抽,鞭梢在喽啰背上撕出一道血痕,却无人敢停,只更疯狂地往怀里搂东西。

第二进的巷子里,火头蹿上了茅草檐。浓烟中,一个白发老翁拄着拐杖颤巍巍挡在门口,声音沙哑却倔强:“这是我孙女嫁妆的箱子——”

话音未落,倭贼的刀已横掠而过。拐杖断成两截,老翁踉跄倒地,血从颈侧喷出,洒在门槛上,像给这破败的门扉刷了一层新漆。屋内传来少女凄厉的哭喊,随即被布团堵住,只剩闷闷的挣扎。

东街转角,三名倭贼抬着一只鎏金佛龛,佛龛上镶嵌的珊瑚珠被火把映得滴血。他们一边走一边用倭语哄笑,拿刀背敲掉佛像的手指,金屑迸溅。

“大明官老爷平时拜得虔诚,如今逃得比兔子还快!”

“连菩萨也保不住他们的脑袋!”

笑声未落,暗巷里突然扑出一条人影——是个赤膊的年轻铁匠,手里攥着打铁的重锤。锤风呼啸,正中一名倭贼的肩胛,骨裂声清脆。然而下一瞬,两杆长枪从左右刺来,一杆透胸,一杆贯腹。铁匠的怒目尚未来得及合上,便被踢翻在地,胸口汩汩的血与地上的雨水混成暗紫的泥浆。

火越烧越猛,热浪卷起灰烬,像黑雪落在众人头顶。倭贼头目挥鞭指向前方:“城主府!那儿的油水最厚!”

马蹄声骤起,十余骑倭贼骑兵纵马狂奔,铁蹄踏得石板火星四溅。他们撞开半倒的坊门,一路长驱直入。

城主府朱漆大门已被劈出一道裂缝,门钉歪扭。骑兵鱼贯而入,火把在影壁上投下跳动的鬼影。前庭的青石地面散落着绫罗、字画、碎瓷,像被狂风卷过的花市。

“搜!一寸地皮都别放过!”

头目翻身下马,一脚踹翻铜香炉,香灰腾起,呛得人直咳。偏厢里传出柜门倒地的巨响,两个喽啰拖出一只描金箱子,箱锁已被撬开,里头却是空的,只剩几张被踩烂的官凭。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头目咬牙切齿,刀背在柱上砍出一道深痕,“把墙皮都给我掀了!”

后院回廊,一名倭贼举着火把踹开厢房,却见绣榻上散落着女人用的胭脂盒、铜镜、几匹上好湖绸。他刚伸手,暗处突然窜出一条黑影——是个小厮,手里攥着剪灯芯的剪刀。剪刀还未落下,寒光一闪,倭贼反手一刀,小厮的身子像破布袋般撞在屏风上,剪尖“当啷”落地,血沿着屏风的百鸟朝凤纹样缓缓流下,把凤凰的羽翼染成赤色。

火把的光焰跳上屋脊,琉璃瓦在高温中炸裂,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浓烟滚滚,将半边夜空染得通红。倭贼们在火与血里穿梭,像一群闯入盛宴的豺狗,所过之处,只剩焦土与哭嚎。

夜色像被火烧过的绸布,东一块西一块地透出暗红的裂缝。城西的缺口原先只是一道不起眼的裂缝,如今被火药和铁锤撕得足可容两人并肩。碎石间还冒着硝烟,烫得鞋底发焦,几名年轻人却顾不得疼,猫着腰先把老人托上豁口,再回头拽孩子。最小的那个只有五六岁,被母亲用腰带紧紧绑在背上,小手死死攥着母亲衣领,一声也不敢哭。月光照在他们脸上,全是汗与灰混出的泥痕,眼里却闪着活命的决绝。

缺口外是条被车轮碾得坑洼的官道,道旁停着七八辆倭贼抢来的马车。车身原本漆着官衙的红漆,如今被火把映得如同浸血。倭贼正吆喝着把成箱的绸缎、铜器、盐包往上扔,箱角磕在车帮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声都像砸在逃亡者的心口。

一名年轻人扶着祖母,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生怕老人因为心疼而发出声响。祖母的指尖却止不住地抖——她看见自家陪嫁的那只螺钿箱被两个倭贼抬上车,箱盖半开,露出一截她亲手绣的鸾凤被面,火光里金线闪了一下,随即被压上一袋沉甸甸的盐。她的心像被刀剜,却只能咬牙把眼泪咽回去。

更远处的空地上,倭贼头目正用倭语粗声催促。火把映出他半边脸,刀疤像一条活蜈蚣随笑声蠕动:“快!把这些都拉回去,咱们船队还得再跑三趟才能装完!”

喽啰们哄笑,有人干脆跳上车,用刀背拍打车夫的背:“大明的库房真够肥,再搬三天也搬不光!”

笑声撞在黑夜的山壁上,又折回来,像无数根针扎进逃难者的耳膜。

几个年轻人对视一眼,眼底全是苦涩。他们看见自家店铺的招牌——那块写着“永丰粮行”的黑漆匾——被拆下来垫了车轮,轱辘碾过,漆片四溅。那曾是他们祖辈攒了半辈子才挂上的门脸,如今成了倭贼脚下的一块垫板。

母亲把最小的孩子按在怀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别回头……人还在,就有明天。”

他们贴着沟沿,借着马车投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滑进路边的野蒿丛。蒿草高过人头,叶片边缘割得皮肤生疼,却没人敢停。远处传来铁锁链的哗啦声——那是倭贼把抢来的铜佛、铁鼎串成一串,拖在地上走,火星四溅。每响一次,都像提醒逃难者:再慢一步,便与那些铜铁同命运。

直到最后一辆马车在鞭声中启动,火把的光斑缩成一条细线,年轻人才敢直起腰。月光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几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祖母回头望了一眼,城头的火光仍在翻滚,黑烟遮住了半幅天。她嘴唇颤了颤,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攥紧了孙子的手,一步一步走进更深的黑暗。身后,倭贼的吆喝声渐渐被海浪掩盖,却像根无形的绳子,拴在每个人心头,越拖越远,越勒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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