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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总督府最后一盏灯笼在檐角摇晃。

熊文灿独坐正堂,案上只留一盏青釉油灯,灯芯细若豆粒,却将他的影子投在楠木屏风上,拉得老长,像一柄折而未断的剑。屏风上织的是海上日出,金线绣的浪头已褪了光,只剩暗金在灯影里浮动。堂柱粗可合抱,朱漆斑驳,露出底下陈年的木纹,像久经风浪的船舷。

他摊开的手边是一叠刚写满的公文,墨迹未干,纸角微卷。笔尖搁在端砚里,墨汁映着灯火,黑得发亮。熊文灿的目光却穿过窗棂,落在院中那株老榕上——树冠如盖,根须盘虬,像一张困住整个福建的网。风吹过,叶声沙沙,仿佛远处又传来饥民的呼号。

“练新军……”

他低声念出这三个字,声音被空旷的厅堂吞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在梁间回旋。

“旧军已烂,骨里生蛆。”

他说得极轻,却咬牙切齿。案旁铜炉里残香未尽,一缕青烟笔直上升,又在他眉前折成两段,像被无形的刀斩断。

他起身,官靴踏在青砖上,声音沉闷。墙上悬着一柄旧剑,鲨鱼皮鞘裂了口,露出暗红的锈。熊文灿伸手抚过剑脊,指尖沾了薄灰。

“昔日持此者,守土卫民;今持此者,却向饥民挥刀。”

他自嘲一笑,笑意未到眼角便已消散。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沉入屋脊。檐下的铁马被风撞得叮当作响,像催征的鼓点。熊文灿回到案前,重新提起笔,却在半空停住。灯火摇曳,墨汁在笔尖颤出一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黑云。

“新军若成,或可止乱;若不成……”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便是我与这闽地同葬之时。”

话音落下,灯芯噼啪一声爆响,火光骤亮,映出他眸中一点决绝。案上的公文被夜风吹得翻动,纸页沙沙,像无数细小的脚步,正踏向未知的将来。

总督府后院,夜色像一坛陈年的墨汁,缓缓洇开。檐角的风铃被海风撞得叮叮当当,声音细碎却执拗,仿佛替谁敲着更鼓。熊文灿独坐在回廊尽头,一盏青釉茶灯摆在石案上,灯芯短得可怜,只映出他半张疲惫的脸。茶汤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指尖仍在杯沿上无意识地摩挲,一圈又一圈,像要把心事也磨得锋利。

他抬头望天,星子稀薄,月光被乌云撕得支离破碎,像一面被炮火轰过的战旗。那面旗此刻就悬在福建上空:饥民如潮,盗匪丛生,而旧军早已烂到骨子里——吃空饷、卖军械、纵兵为祸,一桩桩、一件件,像蛀虫啃空了梁柱。熊文灿知道,若再依循旧制,闽地迟早会崩成齑粉。

“新军……”

他低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被夜风吹得四散,却像钉子一样钉进自己的骨缝。

“便是事后龙颜震怒,也顾不得了。”

他闭上眼,仿佛能看见千里之外的饥民面孔:枯瘦的手、凹陷的眼,还有那一声声“大人救救我们”。睁开眼,案上的凉茶映出他血丝纵横的眸子,像两口干涸的井。

人选呢?

他脑中翻过一张张面孔:世家子弟,多半纨绔;行伍旧将,早已同流合污;寒门武生,又恐根基浅薄。家世、品行、胆魄、忠诚——缺一不可。可福建的地界上,竟找不出一个能同时扛起这四座大山的肩膀。

夜风掠过,灯芯猛地一跳,险些熄灭。熊文灿伸手护住那一点微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无人可靠,便靠我自己。”

他轻声自语,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

石案上的旧剑映着灯火,剑鞘斑驳,像一条沉睡的龙。他缓缓握住剑柄,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寒意一路窜到心口。

“我熊文灿,既坐这闽地总督之位,便与闽地同生共死。”

他起身,官袍下摆扫过石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场即将席卷八闽的风暴。

“新军我来带,兵我来练,粮我来筹。若天不佑我,便以这一身骨血,为闽地筑最后一道堤。”

风铃再次响起,声音清脆,却带着决绝的回音。夜色深处,总督府最后一盏灯仍未熄灭,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泉州城的夜,像被浓墨涂过的宣纸,连星子也被乌云吞得干净。巡夜军士的甲胄在暗巷里闪着冷光,长枪拖过青石板,发出“嚓嚓”的金属声,仿佛一条僵硬的铁蛇在城中游走。火把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映出士兵们疲惫又麻木的脸——他们自己也饥肠辘辘,却仍得挺直腰杆,因为军令如山,而山不会给任何人一口热粥。

城墙根的破庙里,蜷缩着一群面黄肌瘦的饥民。他们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像一排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纸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目光却死死黏在巡逻兵身上的干粮袋上——那里隐约透出烤饼的焦香。然而当他们的手指刚探出阴影,枪杆便“啪”地一声横在面前,火星子溅到他们枯枝般的手背,烫得缩回,也烫得心里最后的火星熄灭。

更深处的街巷,黑暗像一潭死水。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瘦得肋骨可数的男人闪身而入。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却凭记忆摸到灶台——锅是空的,碗柜里只有半块发霉的地瓜。饥饿让他顾不得许多,刚把地瓜塞进嘴里,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贼!”随即木棒呼啸而下。男人被砸得扑倒在地,地瓜滚到墙角,沾满尘土。屋主是个同样面黄的老汉,举着擀面杖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枝,声音却带着哭腔:“就剩这点了,你还要抢!”

隔壁院落,烛火猛地亮起。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啼哭、男人的咒骂交织成一片。有人抄起菜刀,有人抡起板凳,锅碗瓢盆在黑暗中乱飞。木窗被推开,冷风灌进来,吹得破布帘子猎猎作响。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一缕,照见地板上扭打的两团影子——一个是为了半袋糙米,一个是为了明天能活下去的希望。

巡夜兵的脚步声从巷口掠过,火把的光扫过窗棂,却只照见一墙之隔的混乱。他们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推门而入。军令里没有“赈济饥民”这一条,而他们的肚子也在咕咕作响。于是火光继续向前,把黑暗和哭喊留在身后,像把这座城市最不堪的一面,悄悄掩进更深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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