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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船的白帆鼓满了东南信风,十字在日光下像一柄炽亮的剑。船头刚切过防波堤的暗标,一艘灰褐色巡查艇便横挡在航道中央,桨手齐挥,船身横陈,像一道突然升起的闸门。巡查艇的船艏站着一名通译官,袖口绣着汉国港徽,他抬手示意降帆,声音顺着海风滚过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前方船只听令:汉国港口,禁止一切宗教宣传。请立即转向,不得靠近。”

红衣主教立在船艏,红袍被风向后扬起,像一面燃烧的旗。他一手按在雕花栏杆上,一手高举镶银十字架,声音洪亮,带着布道厅里练出的共鸣:

“我们奉至高者的指引而来,要把光带到这片尚被黑暗笼罩的土地。让路吧,朋友,这是神的旨意。”

通译官没有拔刀,也没有后退,只是微微侧头,让身后两名弩手把上了弦的短弩亮在校准线上。弩矢闪着冷光,像一排无声的警告。

“神的旨意,在这里行不通。”通译官的声音更冷,“汉国律法第一条:任何传教活动,皆属违禁。再近一步,视为挑衅,后果自负。”

红衣主教眉峰一挑,似乎还想开口,巡查艇的船桨却同时击水,整艘船向前滑出半丈,船头几乎贴上教会船的舷板。木板与木板相撞,发出沉闷的“咚”声,像一记闷雷滚在众人耳膜里。

主教身后的修士低声提醒:“主教大人,他们弩箭已上弦。”

主教沉默片刻,目光越过通译官,望向港口内整齐排列的褐帆商船和灰白炮台,终究缓缓放下十字架。海风掠过,他红袍的下摆像熄灭的火焰,垂落在甲板上。

通译官抬手,做了个“请回”的手势:“掉头,顺风离开。下次再来,请先递交外交照会,否则一律按擅闯处置。”

教会船的白帆渐渐松开,风把帆布吹得鼓鼓囊囊,却再无法向前一步。十字旗在桅杆顶端猎猎作响,像一声不甘的叹息,最终随着船身缓缓调转,被海雾与距离一并吞没。

巡查艇缓缓调头,桨叶搅碎一泓金鳞般的日光。船尾的水兵把长戟横在膝上,掌心仍残留方才紧握木柄的湿汗。海风掠过,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松脂味,也带走了那面白色十字帆的影子。直到帆影缩成海天尽头的一粒灰点,众人才齐刷刷吐出一口长气。

“真走了……”

通译官靠在桅杆上,摘下帽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要是让他们踏上栈桥,今晚就得写十页报告。”

旁边负责登记的书记员把笔尖在墨盒里轻点,墨汁溅起一点黑花:“可不是。咱们老百姓骨头硬,未必信那一套,可就怕新入籍的那些兄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港口——远处,几名肤色黝黑的年轻搬运工正把一袋袋糙米扛上肩。他们脖颈上挂着刚到手的汉国木牌,汗珠顺着牌面的篆字滑下。书记员的声音更低:“高山族的小伙子们刚换户籍,心里还晃荡着呢。万一有人趁夜里钻进林子,听几句‘神谕’,保不齐就信了。”

另一名老巡丁把水壶递过来,压低嗓门:“还有那些西洋商馆。红毛、黄毛都在岸上置了宅子,娶的娶、买的买,孩子都会说汉话了。要是有人借‘上帝’的名义给他们画饼,咱们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通译官仰头灌下一口水,喉结滚动:“上头最怕的正是这个——不是怕教徒闹事,是怕裂缝。裂缝一旦开了,水就渗进来,砖石再硬也顶不住。”

老巡丁把空水壶扣回腰间,金属与金属相撞,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像是给方才的紧张画上句号。他望向渐渐平静的海面,语气里带着疲惫后的笃定:“好在今天拦住了。回去把卡子再加两层,夜里多添一班岗。咱们汉国的地界,谁想拿神来换规矩,先得问问这海风答不答应。”

海风掠过,吹散了最后一缕硝烟般的担忧。栈桥下的海水轻轻拍击木桩,像在给这片港口低声承诺:规矩在这里,比潮水更固执。

外海的风平浪静只是假象。教会船在锚地缓缓打横,朱红十字在夕阳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船尾楼内,红袍主教倚栏而立,指尖轻敲那本厚重的经书,目光却穿过窗棂,贪婪地舔舐着远处夷州省的海岸线——椰林、盐田、未完工的城墙,以及隐约可见的蒸汽吊臂。他眼底的金色反光,不是余晖,而是对黄金、香料与灵魂的渴望。

“主赐我们这片沃土,”他低声开口,声音像温热的蜡油滴在木板上,“也赐我们方法。”

站在侧后的灰衣助手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兴奋:“港口虽拒,人心难锁。我已让修士们换上褐衣,混进难民潮里。明日黄昏,他们就会在盐田边、椰林里、甚至工棚后的小巷中,开始低声吟诵。”

主教嘴角勾起,指尖在经书上划出一道暗红的指印:“先给面包,再给福音。饥饿是最好的布道台。”

助手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羊皮纸,上面用拉丁文密密麻麻地记着路线、暗号与接头时辰。纸角被海风掀起,露出最后一行小字——“以慈善之名,行收割之实。”

主教抬眼望向远处港口,目光像一把无形的犁,要把尚未凝固的土地翻个底朝天。他仿佛已看见:

夜里,篝火旁,饥民围着热气腾腾的粥锅,低头祈祷;

清晨,工地边,劳工们学着在胸前划十字,只为换取多一块面包;

半月后,城墙下,成群的人举着木十字架,要求“信仰自由”,声音震得新任省长的玻璃窗嗡嗡作响。

“财富在人心,人心在恐惧与渴望之间。”主教合上经书,声音低沉却滚烫,“我们不必硬闯港口,只需让港口自己打开城门。”

灰衣助手把羊皮纸重新折好,藏进贴身的暗袋。船身随着潮汐轻轻摇晃,像在为即将展开的计划低声伴奏。主教转身,红袍在风里扬起,像一面猎猎的旌旗,又像一张尚未写满契约的羊皮——只等第一批饥饿的灵魂,在上面按下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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