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屏幕上冰冷的红色叉号,将国道彻底宣判了死刑。
陈默沉默地转动方向盘,巨大的挖掘机在狭窄的县道上完成一个笨拙而精准的掉头,履带碾过湿滑的泥地,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乡间的土路被暴雨冲刷得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玉米叶的清香。
正是在这片漫无边际的青纱帐里,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钻进了驾驶舱。
陈默踩下刹车,红色巨兽缓缓停稳。
他推开车门,顺着声音望去,只见田埂上,一个皮肤黝黑、皱纹深陷的老农瘫跪在一台熄火的旋耕机旁,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和泥土,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淌下。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截断裂的金属杆,嘴里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完了……种不上秋播,全家明年就得喝西北风……完了……”
陈默走上前,目光落在老人手中的传动轴断口上。
那截面参差不齐,隐约可见杂质和气孔,是典型的劣质钢材在长期高强度扭矩下产生的疲劳断裂。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到挖掘机旁,打开侧面的工具箱。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工具,从扳手到卡尺,应有尽有,更有一小截备用的高强度无缝钢管,那是他上次改装液压臂时剩下的边角料。
他蹲下身,用卡尺精确测量了断裂传动轴的内外径,又比了比那段钢管的尺寸,心中迅速盘算着加工方案。
他冲着还在失神的老人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能改。”
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醒了绝望的老农。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陈默没有多余的解释,行动就是最好的语言。
他将便携式逆变焊机从工具箱里拖出来,熟练地接上挖掘机自带的供电系统。
挖掘机的柴油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为焊机提供了稳定而强大的电流。
火花四溅,刺眼的光芒在阴沉的天色下亮起。
他先用角磨机将断口打磨平整,然后把那截备用钢管切割、打磨,精确地加工成一个加强套筒。
这不只是简单的焊接,他甚至重新设计了受力结构,在套筒内壁用焊条堆焊出几条加强筋,以分散传动时的扭矩,彻底杜绝了再次断裂的可能。
田里的动静很快引来了人。
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女人,是老农的儿媳春妮,她听闻消息急匆匆地从村里赶来。
看到陈默满头大汗地在火花中忙碌,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撑开一把大遮阳伞,为他挡住头顶偶尔洒落的零星雨丝。
随后,她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搪瓷缸,里面是刚从井里镇过的绿豆汤,清冽的凉气丝丝缕绕。
村里的农机户老耿也被惊动了。
他是个热心肠,看到陈默这手绝活,当即掏出手机,在“农机互助微信群”里开了个现场直播。
镜头对准陈默那双稳如磐石的手,老耿压低声音解说着:“都看看,都学学!这才是真本事!城里来的师傅,没要一分钱,给老王家救命呢!”
群里瞬间炸开了锅,附近十几个开着拖拉机、收割机的庄稼汉,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骑着摩托车、电瓶车赶来围观学习,将小小的田埂围得水泄不通。
三个小时后,随着最后一道焊缝冷却,陈默敲掉焊渣,露出了银白色、鱼鳞般整齐的焊纹。
他将修复好的传动轴重新安装回去,加注润滑油,然后冲老农示意。
老农颤抖着手打着了火,旋耕机发出一阵欢快的轰鸣,深埋在泥土里的犁刀再次有力地翻滚起来。
“动了!动了!”老农激动得老泪纵横,转身一把抱住陈默的大腿,就要往下跪。
陈默眼疾手快,轻轻将他扶住,拍了拍他满是泥浆的肩膀:“活儿好了就行。”
临走时,春妮硬是塞过来一个布袋,里面是刚磨的新鲜玉米面,沉甸甸的,带着粮食特有的温润香气。
陈默本想推辞,但看到她和老农那不容拒绝的眼神,便没再多说,接过来,随手放进了驾驶室的储物格里。
这一切,都被苏晴烟的镜头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她将视频精心剪辑,配上雄浑的音乐,取名《铁壳子里的工匠》,发布到了自己的短视频账号上。
视频像病毒一样扩散开来,一夜之间,播放量便突破了百万。
评论区彻底沸腾了。
“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比那些只会动嘴的专家强一万倍!”“城里专家在会议室里讲ppt,这位师傅在田间地头修农民的命脉!”
市城管局的办公室里,张卫国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红色身影。
视频里的陈默,专注、沉默,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他的手指在“转发”键上悬停了许久,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关掉了页面。
当晚,张卫国心绪不宁,破例没有回家,而是独自驾车在辖区内巡逻。
当他习惯性地驶向陈默那台挖掘机常驻的路边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一缩。
十几辆各式各样的农用三轮车、拖拉机、小货车,没有鸣笛,没有亮灯,只是静静地、整齐地停放在挖掘机的周围,像一堵沉默而坚固的墙,将那台红色的钢铁巨兽守护在中央。
第二天清晨,城管局一开门,五名村民便走了进来。
他们手里拿着一份联名信,郑重地递到工作人员面前,申请设立一个“工程机械临时停靠点”。
理由很简单:“这位师傅,义务为我们修理农机十余台,未取分文,是我们的恩人。”
窗口的工作人员瞥了一眼,嗤之以鼻:“一个违停的,把你们给洗脑了?”
村民们没有争吵,也没有喧哗,只是默默地找了个角落,在大厅里静坐下来。
一小时,两小时……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农民、小商贩、体力劳动者闻讯赶来,默默加入静坐的行列。
一位拄着拐杖、胸前挂着军功章的残疾退伍兵,托人送来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八个大字:“致敬无名,战友无声”。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陈默,对此却一无所知。
他正趴在挖掘机的驾驶舱内,借着晨光,仔细翻看着一张手绘的地图。
那是昨晚春妮趁着夜色,悄悄塞进他车窗缝里的。
地图画得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地标注出了周边三条连导航都搜不到的山村小路。
地图的角落里,还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你说你要修路,我知道哪儿最需要。”
陈默选择了最偏远、标记为“危”的那一条。
挖掘机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行,最终停在了一条被山洪彻底冲毁的山沟便道前。
整段路基都消失了,只剩下几根湿滑的原木,摇摇欲坠地搭在两岸,充当着临时的危桥。
他跳下车,从工具箱里取出水准仪,开始测量两岸的坡度和落差。
随后,他又拿出一根长长的钢钎,用力刺入桥下的淤泥中,探测着基底的深度和土质。
苏晴烟气喘吁吁地扛着设备追了上来,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忍不住问:“又要干了?”
陈默点点头,目光凝重地望着桥下湍急的浑水:“桥底下还有暗流,直接填方不行,得先做一道导流渠,把水引开。”
他的话音未落,远处山路的拐角处,一阵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卷起了漫天尘土。
三辆喷涂着“市政抢修”蓝色标识的皮卡车,以一种蛮横的姿态疾驰而来,在便道入口一个急刹,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领头那辆车的车门猛地推开,一个身材高大、戴着白色安全帽的男人跳了下来。
他叫周大彪,是市政工程队的队长。
他扫了一眼陈默和那台巨大的挖掘机,嘴角扬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冷笑,抬起手臂,用手指着陈默,声音洪亮地宣布:
“这地方,现在归我们管了!所有闲杂人等,立刻撤离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