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彪的手下动作麻利,迅速在塌方路段两头拉起警戒线,将几面印着“正在施工,请勿靠近”的巨大挡板架设起来。
然而,所谓的施工,不过是象征性地将几袋沙土堆在路口,看起来更像一场拙劣的舞台布景。
周大彪满意地叉着腰,指挥着一名手下举起手机:“角度找好,把我拍得伟岸一点!对,就这个‘紧急抢险’的氛围,标题我都想好了——《某公益组织心系村民,连夜抢通生命通道》!”
镜头后,那名手下心领神会,特意给了周大彪一个忧心忡忡的特写。
百米开外,陈默站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他的视线越过那可笑的沙袋堆,落在整个塌方的山体上。
多年的经验让他一眼就看穿了问题的核心——这处山体土质疏松,真正的危险并非来自表面的塌方,而是山体内看不见的地下渗流。
雨水会沿着特定的岩层缝隙汇集,从某个薄弱点喷涌而出。
周大彪那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填埋方式,等于是在一个即将爆裂的水袋上增加压力,不仅毫无用处,不出两天,积蓄的水压必然会冲垮整个路基,造成更彻底的二次塌陷。
他不能坐视不理。
陈默迈开长腿,穿过稀疏的灌木丛,走到周大彪面前。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喧闹的池塘:“你这样会害死人。”
正在镜头前慷慨陈词的周大彪被打断,脸色瞬间拉了下来。
他回头看到是陈默,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开破挖机的。怎么,上次在我手里栽的跟头还不够?”他的声音故意拔高,让周围的手下都听见,“一个流窜的野路子,也配对我们专业救援队指手画脚?滚远点!”
陈默黑沉的眸子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
他不再言语,转身走向自己那台饱经风霜的红色挖机。
轰鸣声响起,巨大的钢铁巨兽缓缓启动。
陈默没有去碰周大彪的“施工现场”,而是驾驶着挖机,沿着山体的走向,向着一处无人注意的陡峭崖壁下方缓慢推进。
就在周大彪以为他要灰溜溜离开时,挖机的钢铁巨爪却猛地落下,开始在崖壁底部挖掘起来。
泥土翻飞,碎石迸溅,一条精准的U型沟槽雏形渐渐显现。
“他……他在干什么?”周大彪的一个手下不解地问。
苏晴烟早已看准时机,迅速在安全距离外架好了专业三脚架,将镜头对准了陈默的挖机。
她开启了直播级的录制模式,高清镜头将陈默每一个精准而沉稳的操作都清晰地记录下来。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在修路,更是一场无声的对决。
周大彪终于反应过来,陈默不是在退却,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这无异于当众打了他的脸。
他顿时暴跳如雷,指着陈默的方向怒吼:“反了天了!给我上,用皮卡把路堵死,我看他怎么挖!”
几名手下立刻发动车辆,横冲直撞地开过去,险险地堵在了陈默挖机的前进路线上。
周大彪随即掏出手机,恶狠狠地拨通了报警电话,语气夸张地喊道:“喂,派出所吗?我要报警!有人在塌方现场恶意破坏救援秩序,阻碍我们抢险救灾!对,性质非常恶劣!”
不多时,一辆警车呼啸而至。
张卫国带着两名年轻警员下了车,眉头紧锁地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
“张所,你可算来了!”周大彪立刻迎上去,指着陈默颠倒黑白,“就是他!我们正在紧急抢修,他非要在这里乱挖,万一造成新的塌方怎么办?这分明是蓄意破坏!”
张卫国没有立刻表态,只是用锐利的目光扫过两边。
他沉默了片刻,下达了第一个指令:“双方暂停作业,现场由我们接管。在评估清楚之前,谁也不准再动一下。”
说完,他竟从随身的装备包里,拿出了一把小巧的简易地质锤和一把折叠水平尺。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向周大彪堆砌的沙袋墙。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被雨水浸泡过的泥土,在手里轻轻一捏,泥土便化作松散的泥浆,从指缝间流下。
随后,他又大步走到陈默刚刚挖掘的导流槽尽头。
沟渠虽然简陋,但坡度精准,走向完全贴合山势。
他伸手探入沟渠底部,同样抓起一把土料。
这把混合着碎石的土壤,虽然同样湿润,但在他掌心用力挤压下,却依然保持着紧实的结构。
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让张卫国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春妮带着几名上了年纪的村民,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他们手里提着热水壶和装满热饭菜的保温桶,为首的春妮更是捧着一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
“警察同志!”春妮一眼就认出了张卫国,“我们是下游的村民,我们是来给这位师傅作证的!请您一定让他把路修完!”
她将那叠纸递到张卫国面前,那是一份按满了鲜红手印的请愿书。
张卫国接过来,目光扫过上面的签名,忽然瞳孔一缩。
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他赫然看到了三个熟悉的名字——那都是他父亲在乡里工作时的老同事、老伙计。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天色瞬间暗如黑夜。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转眼间便汇成瓢泼大雨。
“不好!”张卫国脸色大变。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周大彪的“杰作”。
那堵脆弱的沙袋墙在暴雨的冲刷下,几乎是瞬间就垮塌了!
积蓄在路基后方的浑浊洪水如同脱缰的野兽,咆哮着形成一股急流,直扑下游方向!
而那个方向,正有两户村民的房子!
“快跑啊!”有人惊恐地大叫。
危急时刻,一直静默的红色挖机再次发出怒吼。
陈默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操纵挖机,巨大的车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横向平移,用坚固的履带生生在洪流前方构筑起一道临时的钢铁堤坝!
“哐当!”一声巨响,洪峰重重撞在履带上,激起数米高的浪花。
与此同时,陈默反手一拉操作杆,挖斗猛地向后一甩,将导流槽的最后一个堵口彻底挖开。
刹那间,被履带暂时阻挡的洪水找到了新的宣泄口,顺着陈默预先挖好的U型导流槽,拐了一个大弯,沿着崖壁奔涌而去,完美地绕过了下游的民居,最终汇入了远处的河道。
一场迫在眉睫的灾难,被化解于无形。
张卫国站在雨中,从头到尾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切。
他浑身湿透,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他猛地转身,指着已经吓傻的周大彪,声音如雷:“拆除所有非法围挡!立刻恢复这位师傅的施工许可!”
随后,他一步步走到周大彪面前,语气冰冷刺骨:“你的‘抢险’,差一点就变成了重大安全事故!”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停后,天空如洗,一道彩虹横跨山间。
下游的村民们亲眼看到自己的家园被如何保住,再也按捺不住。
不用任何人组织,他们自发地跑回家,扛着锄头,推着板车,从附近的山坡上搬运大小合适的石料,默默地送到陈默的挖机旁,协助他完成剩下的工程。
陈默没有多余的客套,他站在高处,用简洁有力的手势,指挥着村民们按照先大后小、交错填夯的顺序填充路基。
他的动作沉稳得如同这片大山本身,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苏晴烟的镜头一直没有停下。
夕阳的余晖洒下,金色的光芒中,那台红色的挖机与忙碌的人群融为一体,在他们身后,一条稳固便道的雏形已经清晰可见。
这幅画面,充满了原始而动人的生命力。
她走到陈默身边,轻声问:“你现在,还觉得没人看见你吗?”
陈默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远方连绵的群山,没有回答。
而在几十公里外的县城监控指挥中心里,张卫国坐在电脑前,调出了一个加密文档。
文档的标题是——《关于对流浪作业工程机械的驱逐管理方案》。
他沉默地看了几秒,然后按下了delete键。
文件被永久删除。
紧接着,他鼠标右键,新建了一个文件夹。
在命名框里,他敲下了几个字:
特殊车辆备案——莫问归处。
天色彻底黑透,山谷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那台红色的挖机在忙碌了一整天后,终于停歇下来,巨大的钢铁身躯静静地停在刚刚贯通的便道入口处,像一头守护着领地的雄狮,在夜色中默默吐纳着白日的尘嚣与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