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桥启用第三日清晨,浓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古河镇的青石板路。
陈默裹着深灰工装蹲在桥头监控箱前,指尖抹过箱门缝隙里的泥痕——昨夜有雨,可这道新鲜的划痕明显是金属工具划开的。
他拧开螺丝的动作顿了顿。
作为前结构工程师,他早养成了对异常细节的敏锐:监控主机的内存卡槽边缘泛着不自然的亮,那是被硬物撬动过的痕迹。
抽出内存卡时,指腹触到卡面还带着余温,显然是刚被替换不久。
“苏晴烟!”他唤了声,没回头。
身后传来轻便的脚步声,摄影师姑娘的冲锋衣下摆扫过他的裤脚,“帮我连下笔记本,调昨天的备份录像。”
苏晴烟没多问,熟稔地从工具包取出连接线。
陈默的便桥项目从打地基起就做了双备份:一份存监控卡,一份通过她的便携路由器实时上传云盘。
此刻电脑屏幕亮起时,他喉结动了动——云盘里的监控记录完整无缺,后半夜三点十七分的画面里,沈万舟拄着拐杖,身后跟着三个漕会老伙计,每人肩上扛着卷成筒的防滑垫,最前面的人怀里还抱着荧光带。
老人的布鞋沾着泥浆,走到桥栏边时,被凸起的钢钉勾住了裤脚。
他弯腰去理,却先摸了摸栏杆的焊接口,确认没有毛刺才直起身子。
三个老船工展开防滑垫时动作笨拙,像在摆弄什么易碎品,铺到桥头最后一块时,沈万舟突然抬手按住其中一人的肩膀,自己蹲下去,用布满老茧的手掌反复摩挲垫子边缘,直到确认完全贴合桥面。
“咔嗒”一声,陈默合上笔记本。
苏晴烟凑过来看他的表情,见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指节无意识地敲着膝盖——这是他情绪波动的标志。“要曝光吗?”她轻声问。
陈默摇头,鼠标点开剪辑软件。
他没选沈万舟的正脸,只截取了四只布满皱纹的手:一只将荧光带粘在桥柱上,一只用小锤子敲实防滑垫边角,一只扶着栏杆稳住身体,还有一只,在完成所有动作后,轻轻拍了拍桥板,像在拍一个熟睡的孩子。
视频配文是他想了十分钟的:“真正的守护,从不需要署名。”发送到“莫问归处”公众号时,苏晴烟瞥见他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又补了句:“致所有默默弯腰的人。”
古河镇的清晨被这条视频搅起涟漪。
最先炸锅的是“老漕会”的内部群,平时总爱发船工号子语音的几个老伙计,突然集体退群。
苏晴烟刷着后台留言,突然“咦”了一声:“老舵陈私信,说下周潮位低,西湾那段塌岸,能看看吗?”
陈默正用砂纸打磨挖机铲斗的豁口,闻言抬头。
老舵陈是漕会里资格最老的驳船司机,上次在工地递工具时,手都抖得握不住扳手,此刻这条私信的字体方方正正,倒像刻意用键盘敲的。
“要不把培训模块标准化?”苏晴烟突然坐直,眼睛亮得像桥边的荧光带,“你教他们打地基、焊结构,我联系大学教授录网课,线上线下结合。首站就放这儿,这些天我拍了三十七个想学手艺的年轻人——”
她翻出相机里的照片,有举着焊枪比划的阿翘,有蹲在桥墩边画结构图的杂货店小伙,还有三个姑娘躲在树后,见镜头转过来就红着脸跑开。
报名链接上线那天,陈默正蹲在挖机底下换机油。
苏晴烟举着手机冲过来,屏幕上的数字跳得飞快:“一百、两百、三百!陈默你看,第六个报名的是‘漕帮铁钳张’的儿子!”她划到备注栏,“张师傅是漕会里出了名的倔老头,上次说‘机器哪有手艺人金贵’,现在他儿子备注写着‘想跟陈师傅学看图纸’。”
当天夜里,沈万舟的四合院传来茶盏碎裂的脆响。
镇东头的王婶起夜时听见,那声音像炸在青瓦上的雷,接着是老烟斗敲桌沿的“笃笃”声,持续了半宿。
可次日清晨,早起挑水的阿婆撞见沈万舟蹲在桥边。
老人的黄铜烟斗没点着,正用斗柄比划桥桁的间距——那是陈默设计时特意加宽的,方便日后安装更大的承重梁。
阿婆走过去时,他也没抬头,只盯着桥底的水流喃喃:“这间距……能架得住十吨的货船。”
变故出现在陈默筹备启程的清晨。
他检查挖机液压油箱时,指尖沾了半透明的乳白液体——液压油乳化了。
拆开冷却管路,果然在接口处摸到细密的渗漏点。“得换密封圈。”他对苏晴烟说,“附近汽修厂都问过,说没这型号。”
“我知道哪儿有!”阿翘从工具堆里钻出来,袖口还沾着焊渣,“老舵陈叔的船坞地下库房,藏了半箱进口件。他上次喝多了跟我爸说,是留给他儿子接班用的。”男孩说着攥紧了衣角,“我爸……以前是漕会的机修工。”
深夜的废弃船坞飘着霉味,陈默打着手电筒,阿翘熟门熟路地绕到后墙。
锈迹斑斑的铁门锁着,阿翘从裤兜摸出根铁丝,三两下就捅开了。
地窖的台阶积着灰,阿翘突然顿住,手电筒光里,老舵陈坐在木箱上,正用破布擦拭一台老旧的柴油焊机。
“拿去吧。”老人头也不抬,声音像磨旧的帆布,“我儿子……三年前死在远洋轮上了。”他的手停在焊机的散热口,“这机子是他十六岁跟我学手艺时买的,说以后要给所有船焊最结实的龙骨。”
陈默蹲下来,手指拂过焊机外壳的划痕——那是年轻手艺人练习时留下的印记。
老舵陈突然把一把生锈的钥匙塞进阿翘手里:“每月十五,我在码头东仓等想学手艺的孩子。别说是我教的,就说是……桥上学的。”
启程那日,古河镇的晨雾散得特别早。
陈默操纵挖机退到河岸高坡,铲斗重重压进泥地,压出一行深褐色大字:“桥可拆,路不断。技在人传。”接着他升起吊臂,钢索牵动桥体两端的快拆装置,整座便桥像折尺般收拢成两段模块,稳稳落在挖机拖斗上。
沈万舟站在堤岸,灰白短须被风掀起。
他举起手,又放下,再举起时,终于轻轻挥了挥。
陈默的手机在此时震动,屏幕亮起又熄灭——郑主任的来电记录显示三次未接,最新一条留言浮现在锁屏:“民间技术员备案制试点,第一个名额,给你留着。”
整理装备时,陈默从工具箱最底层摸出个布包。
褪色的蓝布展开,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七十年代的水利大会战现场,一群戴草帽的年轻人站在未完工的大坝前,最前排的小伙子抱着台旧焊机,眉眼与老舵陈有七分相似。
晨雾彻底散尽时,挖机的轰鸣声响起。
陈默抹了把脸,把照片小心收进贴胸的口袋。
后视镜里,古河镇的新桥遗址上,阿翘正带着几个年轻人蹲在泥地上,用树枝画着什么——大概是他教过的结构图。
挖机转过弯去,远处传来苏晴烟的笑声,她举着相机跑过来,镜头里是渐亮的天空。
陈默踩下油门,钢铁巨兽碾过晨露未干的土路,朝着下一段未知的旅程,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