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岭小学的围墙根还凝着晨露时,陈默已经把挖掘机的破碎锤卸了下来。
他蹲在悬臂下调整植树臂的液压接口,扳手在金属件上敲出清脆的响声,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起来,掠过新刷成蓝白相间的教学楼外墙——那是去年冬天他带着孩子们一起涂的,他说要让山窝里也有片“会呼吸的天空”。
“陈哥!”校长拎着竹编的保温桶从操场那头走过来,桶盖掀开时,野山椒炒腊肉的香气裹着热气扑面而来,“你来得巧,今早刚挖的春笋,和老母鸡煨了汤。”他伸手去接陈默手里的扳手,却被对方侧身躲开,只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响里夹杂着低沉的笑声:“先把树栽了。”
植树臂的机械爪精准地钳起第一株杉苗。
陈默坐在驾驶舱里,视线透过挡风玻璃落在挖斗划出的浅坑里——那是他用水平仪反复校准过的,每棵树间距两米三,刚好够孩子们排成纵队做游戏时不碰头。
树苗入坑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开着挖掘机进云岭的模样:暴雨冲垮了唯一的石板桥,他在泥水里熬了三天三夜架起临时钢桥,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半块烤红薯踮脚往驾驶舱里递,说“叔叔手冷”。
“陈叔叔!”扎羊角辫的丫头如今已经到他胸口高了,阿翘喘着气从教室跑出来,校服领口还沾着铅笔灰,“我妈妈说你今天来!”她身后跟着个系蓝布围裙的女人,眼角的皱纹里满是笑意,手里的竹篮用红布盖得严严实实。
陈默跳下车时,裤脚沾了点泥。
阿翘的母亲把篮子往他怀里送,竹篾蹭过他粗糙的手掌:“小丫头非说要挑最大的蛋,天没亮就蹲在鸡窝边守着。”她指腹抚过他工具箱上的划痕,声音轻得像山风,“阿翘写了信,说要当女工程师,像你这样——”
“阿姨。”陈默打断她,喉结动了动。
他掀开红布,土鸡蛋上还沾着草屑,最底下压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被翻得卷了边。
他把信塞进工具箱夹层,那里已经躺着十七封类似的信:有留守儿童用蜡笔画的挖掘机,有受灾村民歪歪扭扭的“谢谢”,还有张村小学孩子们集体按的红手印。
金属夹层闭合时“咔嗒”一声,像某种无声的封存。
县文化馆的玻璃门被推开时,苏晴烟正踮脚调整最后一张照片的角度。
晨雾还没完全散去,她的影子在展墙上被拉得很长,落在“山河纪”三个烫金大字下——那是她用三年时间攒下的影像:陈默在暴雨里修桥时被泥糊住的侧脸,村民举着灯笼守夜时连成星河的暖光,沈老汉甩巴掌时颤抖的手背被镜头凝固成青铜般的质感。
“这张。”穿冲锋衣的中学生挤在人群里,手指点着最中央的互动墙,“我要写‘给奶奶修无障碍坡道’。”他旁边的老太太扶着拐杖笑着说:“孙儿记挂我这老腿呢。”
便签纸像雪花般落满墙面,有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有打印的便利贴,甚至有张用草叶编的小船上写着“给村头老槐树搭围栏”。
苏晴烟的摄像机镜头扫过这些便签,取景框里突然闯入一道银白的光——老舵陈的驳船正缓缓靠岸,船舷绑着的旧船木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老人拄着檀木拐杖站在船头,风掀起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这些龙骨撑过七次洪峰,沉过三次江底,该见见天日了。”
陈默的焊枪在船木上划出弧光时,小林同学的全站仪正在不远处“滴滴”作响。
少年架着三脚架,眼镜片上蒙着一层细汗:“坐标北纬27°31′12″,东经113°45′08″,编号云岭- 001。”
他的直播画面里,弹幕像潮水般涌过:
“原来老船木还能变长椅!”
“这才是传承!”
陈默抬头时,看见少年耳麦上闪着红光,突然想起去年在暴雨里教这孩子用挖掘机破拆时,他还只会举着手机发抖。
“陈工。”小秦举着U盘从办公室跑出来,鞋跟沾着新刷的油漆,“《技术自治章程》终稿改好了!”他喘着气翻开笔记本,“附录加了维护小组条款,郑主任说这次备案绝对能过。”
话音刚落,陈默的手机在工具箱里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郑光明”——县应急办主任的名字被存成了“老郑”。
“陈老弟。”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笑意,“乡村振兴试点方案批了,你们流动工程队是特邀顾问。”
陈默望着窗外正在给长椅刻名字的阿翘,她握着刻刀的手还有些抖,却认真地在“老舵陈”三个字旁画了朵小花:“行,我们带图纸去。”
晨光漫上灯塔顶端时,苏晴烟的帽檐被海风掀起。
她望着脚下的湿地,新栽的杉苗在晨雾里像绿色的小旗子,老船木改的长椅上已经有两个老人坐着择菜,小林同学的直播设备支在旁边,镜头对准他们手里的菜篮。
“下一个目的地?”她转身问道,发梢扫过陈默沾着木屑的手背。
陈默望着远方蜿蜒的山路,那里有片云正被风推着往西南方向走。
他握紧她的手,掌心的茧蹭过她的指节:“有你在的地方。”
挖掘机的警报突然响起。
两人同时低头,远程监测屏上跳动着红色预警:西南山区滑坡,河道阻塞。
苏晴烟的相机已经举了起来,镜头里陈默转身走向驾驶舱的侧影被晨光镀了层金边,他的工具箱夹层微微敞着,露出半角带着草屑的信封。
海风卷着新翻的泥土香扑过来,晨光照亮了挖掘机履带上的晨露。
两行平行的印记正缓缓向前延伸,在湿润的地面上压出深而稳的沟壑,像某种无声的、正在生长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