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扫过废弃粮仓的铁皮屋顶,陈默的登山靴踩在积灰的水泥地上,带起细碎的浮尘。
他抬腕看了眼表,七点整,老秦说的会面时间。
墙角的锈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穿蓝布工装的老人佝偻着背挤进来,怀里护着个用塑料布裹紧的纸筒。
陈默上前接过,指尖触到纸筒边缘的毛边——是反复卷折过的痕迹。
“1983年测绘的,当年我带着徒弟们打了三个月地桩。”老秦摘下草帽,灰白的头发沾着雨珠,指节粗大的手抚过纸筒,“那时候这片还是稻田,设计院要盖商品房,我在评审会上拍桌子说地下有暗河,溶洞群就在三号楼正下方。他们说我老古董,说现代技术能压得住。”
他从裤兜摸出火柴,“嚓”地划亮,借着火光,陈默看见老人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
图纸展开的瞬间,霉味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泛黄的宣纸上,蓝色铅笔标注的暗渠像血管般蜿蜒,红色圆圈圈出的溶洞位置与陈默上周用地质雷达扫出的异常点严丝合缝。
他的喉结动了动,指腹轻轻划过“望安里片区地下管网详图”的标题——这正是他蹲在社区老墙根听老人们闲聊时,听到的“老辈人说发大水时水往稻田流“的答案。
“上个月三号楼王奶奶家厨房渗水,我拿水平仪量了,地板倾斜两厘米。”陈默从工具包取出卫星图,两张图纸在水泥地上并成十字,“您看,这里。”他指尖点在溶洞群最密集的区域,“现在的地基压在滑移面上,暴雨一泡……”
“会像切豆腐似的滑下去。”老秦接口,枯瘦的手重重拍在图纸上,震得灰尘簌簌落,“我昨天夜里去看了,五号楼后墙的裂缝能塞进半块砖。”他忽然压低声音,“昨天下午有穿制服的人在社区转,拿相机拍墙缝。”
陈默的眉峰挑了挑。
三天前他在社区公告栏贴“墙体监测招募”时,保安过来要撕,被买菜的阿珍用菜篮子挡住:“小伙子帮我们看房子,你要拆台?”现在老秦的话让他想起,前天傍晚有个穿polo衫的男人在观察小石头用手机拍裂缝——当时他以为是路过的。
“我去社区。”陈默卷起图纸,金属搭扣扣上的瞬间发出脆响,“得让住户们自己监测。”
老秦扯住他的袖口:“你这是捅马蜂窝。”
“总比等马蜂窝炸了好。”陈默把图纸塞进工具包,转身时瞥见老人工装口袋露出半截药瓶,“您胃又疼了?”
“老毛病。”老秦别过脸,弯腰收拾草帽,“我跟你去。”
望安里的梧桐树下,小石头正踮着脚往墙缝里塞毛线。
那是陈默教的:取一段毛线横过裂缝,两端用透明胶固定,要是毛线被拉断,说明裂缝在扩张。
七岁的小男孩鼻尖沾着灰,看见陈默和老秦,立刻挥舞着粉笔跑过来:“陈叔叔!我在二号楼画了警戒线,阿珍阿姨说我像小警察!”
阿珍抱着熟睡的女儿从单元门出来,蓝布围裙上沾着奶粉渍。
她盯着老秦手里的图纸筒,咬了咬嘴唇:“陈工,前天物业说要修外墙,让我们把窗台上的花盆收进去……”
“他们要掩盖裂缝。”老秦直截了当,“修外墙是假,用水泥填缝是真。”
阿珍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她慌忙调整姿势,脖颈绷得像拉满的弓:“可……可政府没说危险啊……”
“政府的检测要排队,我们等不起。”陈默蹲下来,指着小石头刚固定好的毛线,“你看这个,要是明天毛线松了,说明墙在往两边开。小石头的手机延时摄影,能拍出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变化。”
他抬头,目光扫过围过来的几个老人,“张爷爷家的地下室渗水,李奶奶家的瓷砖空鼓,这些都是信号。我们自己监测,自己报警。”
人群里传来咳嗽声,是总在楼下下棋的老皮。
他拎着个掉漆的保温桶,掀开盖子,玉米粥的香气混着雨水的腥气:“我年轻时候挖过下水道,知道暗沟怎么走。要是需要找管道,我带你们去。”
苏晴烟的视频通话弹进来,陈默接起,屏幕里是她乱蓬蓬的发顶——她总在剪视频时抓头发。“数据库模板做好了,”她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住户上传照片时标清位置和时间,我用AI自动生成动态图谱。对了,”她忽然抬头,镜头里露出半张工作台,堆满剪线钳和移动硬盘,“我把你们拍的裂缝视频剪成城市探险,配文老城区神秘裂痕大发现,这样平台不会删。”
雨势渐大,陈默摸出防水手机套给小石头套上:“去三号楼,重点拍一楼楼梯间的墙。”他转身对阿珍说:“您家在三层,今晚把铺盖卷放客厅。”
阿珍的手指绞着围裙带:“要是……要是弄错了……”
“弄错了我请大家吃红烧肉。”陈默扯出个极淡的笑,这是他三天来说的最像玩笑的话。
雨夜里的巡查组像一群沉默的蚂蚁。
陈默打着手电筒,老皮用竹棍探路,小石头举着手机拍视频,阿珍抱着孩子跟在最后,拖鞋踩在水洼里“吧嗒吧嗒”响。
绿化带下的铸铁排水管被淤泥和塑料袋堵得严严实实,陈默用撬棍撬动水泥盖板时,污水“哗”地涌出来,溅在他裤腿上。
老皮蹲下去,用戴橡胶手套的手掏着堵塞物:“当年修这管子的是我师傅,他说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
凌晨两点,排水管终于疏通。
陈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却看见老皮指着地面:“看。”
水泥地缝里渗出浑浊的黄水,像无数条小蛇在爬行。
他的心猛地一沉——这说明地下水位还在涨,地基还在沉降。
“阿珍,带孩子去我家。”张爷爷颤巍巍地扶着拐杖,“我家一楼,要塌先塌我这。”
“不。”陈默按住老人的肩膀,声音像冻硬的铁,“现在疏散低楼层,去社区广场。”
阿珍的脸在手电筒光里忽明忽暗:“政府……”
“咔——”
闷响从楼上传来,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脆响。
阿珍猛地抬头,看见三楼外墙的装饰板正缓缓往下坠,“轰”地砸在楼下的电动车上,金属车架被砸得扭曲成麻花。
她怀里的孩子被惊醒,“哇”地哭出声,她抱着孩子的手突然收紧,转身就往楼外跑,拖鞋跑掉一只也没察觉。
两小时后,三号楼东南角传来沉闷的轰鸣。
陈默站在广场的路灯下,看着地坑像张开的嘴,把半间厨房吞了进去。
雨水灌进地坑,泛起浑浊的泡沫——那是被埋的橱柜里飘出来的碗碟。
苏晴烟的视频是凌晨四点发的。
镜头摇晃着扫过塌陷的地坑,扫过广场上裹着毯子的人群,最后定格在小石头举着手机拍裂缝的画面。
配文是:“六个小时前,他们用毛线和手机,给了我们跑的时间。”
林记者转发时加了标题:《比政府早六小时的预警》。
陈默盯着手机屏幕,看着转发量像滚雪球般增长,评论区刷着“为什么流浪汉比专家懂安全”“我们的房子安全吗”。
周志明的新闻发布会在上午十点。
陈默蹲在帐篷边啃冷馒头,手机里的直播画面里,市应急局局长推了推眼镜:“经专业机构检测,望安里片区整体安全。个别自媒体为博流量夸大风险,我们已注意到非法测绘行为,将依法处理。”
帐篷外传来引擎声,陈默抬头,看见他的挖掘机停在雨里,液压臂上还沾着疏通管道时的淤泥。
他摸出工具包,跪在泥地里拆解液压阀——江南湿地作业时混进的植物纤维果然堵在伺服阀里。
金属零件在雨布上排成整齐的一列,他用牙刷仔细刷着阀孔,苏晴烟的视频通话又进来:“电视台要采访你,我帮你推了?”
“不用。”陈默的指甲缝里沾着黑油,“让他们来。”
老秦端着茶碗走过来,碗沿沾着一圈茶渍:“知道为什么叫望安里吗?”他蹲下来,茶碗里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我师傅说,从前这里的人在村口立碑,写望山安,望水安,望人安。”
小石头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用粉笔在帐篷墙上画了条歪歪扭扭的线,旁边写着:“这里不能站,明天我来量。”远处,一辆白色采访车正碾过积水,车身上的电视台台标在雨幕里忽隐忽现。
陈默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挖机引擎“轰”地响起。
他站起身,看见阿珍正给张爷爷擦脸,老皮在给电动车盖雨布,小石头追着蝴蝶跑过地坑边——那里已经拉上了警戒线。
雨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漏下来,照在挖掘机的钢铁外壳上。
陈默摸了摸后颈的旧疤,那里暖暖的,像被晒化的糖。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穿制服的人举着工作证:“陈先生,关于您在望安里的测绘行为……”
陈默抬头,看见对方肩章上的反光。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某间办公室里,“违建整治”的文件被推到桌角,压着半杯凉掉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