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蹲在挖机驾驶舱里,指尖在操作面板上快速跳跃。
晨光透过玻璃斜斜切进来,在他沾着机油的指节上镀了层金。
今天是最后一段三百级改造的启动日,他特意把浮履模式的减震参数调了又调——上回在老城区作业时,挖机轻微的震动震裂了墙皮,王阿婆心疼得直抹眼泪,说那是她老伴儿亲手砌的。
“陈师傅!”
一声喊穿透挖机的轰鸣。
陈默抬头,正看见阿飞驮着张奶奶从梯坎下往上挪。
小伙子的外卖箱早卸了,此刻背着七十岁的老人,腰板挺得像根松木桩。
张奶奶的手攥着他的衣领,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花:“慢些慢些,我这把老骨头禁得起,可别累着你这小年轻。”
“奶奶您看!”阿飞故意颠了颠,惹得老人轻呼,“这扶手摸起来跟玉似的,李老师说这钢材是陈师傅挑的,冬天不冰手夏天不烫人。”他侧过脸,额头的汗珠子落进衣领,“昨儿我试走了三趟,每级台阶高度差不超过两厘米,您这老寒腿准保舒坦。”
陈默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天前周奶奶儿子来工地时,保温桶里飘着的枸杞香。
那些曾经横眉竖眼的居民,现在见了他总爱往工具箱里塞煮鸡蛋、晒得干干的野山椒,甚至还有个戴红领巾的小丫头,往他挖机履带缝里塞了朵野菊。
山脚下突然响起喧嚷。
李老师举着横幅挤在最前头,红布上“感谢无名建设者”七个字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后面跟着十几个拎着保温杯的老人,还有几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
陈默认出其中有上次暴雨时给他送姜茶的杂货店老板娘,此刻她正踮着脚往挖机这边张望,怀里的娃娃攥着她的围巾,口水把“感”字的最后一笔都打湿了。
“嘘——”
不知谁轻喝一声。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
吴文彬带着两个保安巡逻过来,藏青制服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
他的目光扫过横幅,扫过阿飞背上的张奶奶,扫过挖机臂上还没擦掉的焊印。
陈默看见他的手指在腰间对讲机上敲了两下,那是上回检查时他发现的习惯——敲三下是警告,敲两下……
“施工日志。”吴文彬伸出手。
拿过本子的瞬间,陈默注意到他指节泛白。
翻开第一页,是他亲手记的每日进度,墨迹从模糊到清晰,像一道慢慢晾干的伤疤。
吴文彬翻得很慢,最后一页右下角有行小字:“今日调整减震参数,避免扰动周边墙体。”他的拇指在那行字上压了压,突然抬头:“谁让你们挂横幅的?”
李老师的腰板挺得更直了:“我们自发的——”
“安全隐患排查。”吴文彬打断他,转身对保安说,“把梯子搬来。”他踩着保安的肩膀够到梯坎扶手,指尖沿着焊缝一寸寸摸过去,阳光透过他的指缝漏下来,在墙根投下摇晃的影。
陈默看见他后颈的汗顺着衣领流进去,想起监控里那个凌晨两点蹲在焊点前涂密封胶的身影。
“暂未发现安全隐患。”吴文彬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例行检查。”他转身要走,又似想起什么,从制服内袋抽出张纸,背对着人群塞进公告栏角落。
陈默瞥见那纸角印着“施工许可”四个字,油墨还没干透。
人群爆发出欢呼时,陈默的手机在工装口袋里震动。
是苏晴烟发来的定位:山脚空地。
他走过去时,影展的幕布刚拉起来。
最中间的照片是他的挖机钢臂,铁爪轻轻托着一截扶手,阳光从臂弯里漏出来,把金属照得像块温玉。
旁边的互动墙上贴满便签,“给我爸”的字迹歪歪扭扭,“给楼上王奶奶”的纸角沾着饼干屑,还有张画着小房子的便签,写着“给我未来的家”。
“看弹幕!”小米举着手机挤过来,屏幕里全是滚动的字,“这才是真正的无障碍”“想给我奶奶也修这样的台阶”。
苏晴烟站在幕布前,镜头挂在脖子上,发梢沾着晨露。
她看见陈默,眼睛亮起来:“刚才调研组的人问我,这些照片能不能做汇报材料。”
陈默还没答话,手机又响了。
是小秦,声音带着哭腔:“陈哥!住建局来电话了,咱们的项目进试点了!还……还批了施工资质!”他听见背影里有东西摔在地上,大概是大梅把刚焊好的零件撞翻了,“他们说允许非标准结构,按实际需求来!”
陈默望着影展上陈奶奶取药的背影。
照片里老人的背挺得很直,手里的塑料袋装着降压药,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刚好搭在新修的扶手上。
他摸出手机,给大梅发消息:“实训基地可以动工了。”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想起上个月在废弃工厂里,大梅蹲在生锈的焊机前说:“要是能有个地方,教更多人修这些……该多好。”
竣工仪式是在凌晨四点。
老杨的焊枪在黑暗里划出银弧,吴文彬举着应急灯给他打光,灯罩上还沾着物业仓库的灰尘。
最后一盏感应灯亮起时,整条助行道突然亮了——不是刺目的白,是暖融融的黄,像谁家忘了关的夜灯。
阿飞不知从哪儿弄来辆旧自行车,后座绑了个棉垫,驮着陈奶奶缓缓下行。
老人的手抚过扶手,声音发颤:“我孙子说这叫电梯,可电梯哪有这么暖……我这把老骨头,头一回觉得下山比上山还舒坦。”
苏晴烟的相机咔嚓作响。
陈默凑过去看屏幕,照片里陈奶奶的白发被暖光染成金色,背景是蜿蜒的助行道,真像条缀满星星的河。
标题栏里,她已经打好字:《他们说这不算电梯,但我们走得更稳了》。
启程是在次日清晨。
挖机的储物格里多了个防水袋,是吴文彬塞的。“巡查记录,还有其他社区的台账。”他说这话时望着远处的山,“有些事,早该有人管。”
陈默打开袋子,最上面是本笔记本,封皮写着“老旧社区隐患清单”,字迹工整得不像出自物业经理的手。
副驾上,阿珍送的布鞋还在。
那是上个月在渔村,阿珍奶奶听说他总光脚踩挖机踏板,连夜纳的。
此刻两双“鞋”并列着,一个装着期待,一个装着责任。
“下一个任务——川西牧场。”苏晴烟的声音从车载电台里传出来,带着电流的沙沙声,“牧民孩子上学要过三道冰河。”
陈默转动钥匙,挖机的引擎发出熟悉的轰鸣。
履带碾过湿润的泥土,压出两道深痕,像大地的指纹。
山风卷着晨雾掠过,陈默忽然想起李老师新写的诗。
诗里有句:“光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我们一起,在台阶上种出来的。”
出发前夜的营地格外安静。
挖机的灯已经熄了,苏晴烟的帐篷还亮着微光,大概在整理照片。
陈默靠在驾驶舱里打盹,突然听见一阵细碎的响动——像是摩托熄火的声音。
他坐直身子,透过玻璃往外看。
月光下,一个身影站在营地外,头盔摘下来,露出半张被夜色模糊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