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老赵的摩托车声又碾着碎石响起来。
这次后座多了个戴安全帽的壮实男人,卡其工装裤膝盖处沾着黄色炸药粉末——是大刘,当年坍塌工地的爆破组长,陈默记得他总说“炸药认人,人得认良心”。
“老周要炸隧道。”大刘一掀安全帽,额角还挂着没擦净的血痕,“今早六点,他让我去装定向爆破装置,说‘山体有隐患,提前清场’。”他粗粝的手掌拍在陈默摊开的采样瓶上,震得锈渣在玻璃壁上划出红痕,“可我刚才溜去仓库看了——他领的是乳化炸药,量够掀翻半座山。”
陈默的手指在残片边缘轻轻一叩,金属嗡鸣混着松涛灌进耳朵。
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在眼前闪回:他趴在废墟里,听见救援铲车的轰鸣,却不敢喊,因为压在他身上的预制板下,还卡着小刘的半条胳膊,袖口沾着蓝白条纹——那是小刘女儿亲手织的护腕。
“他为什么?”苏晴烟揉着眼睛坐直,发尾还沾着帐篷布的草屑。
她抓起笔记本电脑,快速敲了几下,“周志明三年前调任市政工程处主任,经手的项目里,鹰嘴岭隧道是最后一个。”屏幕蓝光映着她紧绷的下颌线,“他的诊断书日期是上个月五号,肝癌晚期,生存期三个月。”
老赵摸出皱巴巴的烟盒,这次递烟的手没抖:“我昨晚去了老周家。他媳妇把病历摔在我脸上,说‘他要带秘密下棺材’。”他划着火柴,火星在晨雾里明灭,“可隧道里还有二十个养护工,后天才轮班。”
陈默的指节抵着太阳穴,那里突突跳着和隧道震颤同频的疼。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监控室玻璃后看见的白大褂女人——老周妻的护士服肩章还别着医院徽章,此刻想来,她死死攥着病历本的模样,像在攥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大刘,爆破装置装在哪?”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钢片。
大刘掏出皱巴巴的图纸,用指甲戳着隧道纵断面图:“K8+300段,主支撑柱底部。他要从内部炸,让坍塌看起来像自然事故。”图纸边缘卷着焦痕,是爆破工特有的习惯——用火花点烟时烧的。
苏晴烟的相机突然“咔嚓”一声,镜头对准了陈默掌心里的残片:“我需要把这些证据传到网上。”她晃了晃手机,“但这里没信号,最近的基站在鹰嘴岭山顶。”
“我去。”老赵掐灭烟头,火星溅在他少了两指的手背上,“我骑摩托抄小路,两小时能到。”他扯过大刘的安全帽扣在头上,“你俩盯着隧道,老周可能提前动手。”
大刘突然拽住老赵后领:“等等。”他从工装内袋摸出个铁皮盒,掀开是半块压缩饼干,“你胃药带够没?”
老赵的喉结动了动,从裤兜摸出药瓶晃了晃,玻璃碰撞声像极了当年工地里的钢筋坠地。
陈默转身走向挖机,履带碾过碎石的声响惊飞了松枝上的山雀。
他爬进驾驶舱,液压杆升起的瞬间,苏晴烟已经抱着相机跳上副驾——她总说,挖机前舱的视野,是离人间烟火最近的地方。
“目标K8+300。”陈默的手指在操作杆上跳动,像在弹一架钢铁钢琴,“我需要切断爆破线路。”
挖机轰鸣着碾过晨雾,苏晴烟的镜头扫过仪表盘:液压油温度38c,和陈默此刻的体温分毫不差。
她注意到他左手背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珠顺着操纵杆流进防滑纹里,像在给钢铁刻下某种誓约。
隧道口的反光锥被撞得乱飞时,老周妻正站在监控室门口。
她的白大褂下摆沾着咖啡渍,手里的病历本湿了一角——不知是被晨露打湿,还是泪水。
“陈工。”她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门轴,“三年前验收那天,他签完字就吐了血。”她指节抵着玻璃,映出隧道内渐亮的灯光,“我以为他是害怕,后来才知道……是癌细胞转移到胃了。”
陈默的挖机在她面前停下,钢臂悬在半空,像在致敬,又像在等待。
“爆破密码是他女儿的生日。”老周妻摸出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扎羊角辫的女孩举着奖状,“1023。”她把照片塞进陈默工装口袋,“他总说,修桥铺路是积德,可这次……他怕下地狱。”
挖机钢臂轰然落下时,大刘的声音从对讲机里炸出来:“他们提前了!起爆器在K8+280!”
陈默的瞳孔骤缩。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小刘最后说的话是“陈工,我护着支座编号呢”——后来人们在废墟里找到小刘的手,食指和中指还保持着捏纸的姿势,掌心里是被血浸透的验收单复印件。
“抓紧。”他对苏晴烟喊了一声,操作杆猛地向前推到底。
挖机像头觉醒的钢铁巨兽,钢齿咬碎混凝土路面,直冲向K8+280段。
爆破装置的红灯在黑暗里闪烁,像一双双诅咒的眼睛。
陈默跳下车时,裤脚被钢筋划开道口子,他却浑不在意——此刻他眼里只有那台黑色起爆器,和上面跳动的倒计时:00:59。
“1023。”他输入密码,手指稳得像精密仪器。
倒计时停在00:01。
苏晴烟的相机记录下这一幕:晨光照进隧道,陈默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覆盖了起爆器上的“市政工程”logo。
他身后,大刘正带着养护工们从检修通道涌进来,老赵的摩托车声由远及近,车把上挂着的手机屏幕亮着——那是他刚传到网上的证据视频,播放量正在疯狂跳动。
老周妻不知何时站在了隧道口,她望着陈默,又望着自己手里的病历本,突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十年的重量,有深夜的眼泪,有终于说出口的真相。
陈默摸出工装口袋里的照片,阳光透过隧道通风口照在上面,女孩的羊角辫在照片里翘着,像朵倔强的花。
他把照片递给老周妻,指尖擦过她掌心的茧——和当年工地上那些瓦工、钢筋工的茧,一模一样。
“您丈夫说得对。”他说,声音比山风更轻,却比混凝土更重,“修桥铺路是积德。我们修的路,不能害人。”
苏晴烟的镜头转向隧道拱顶,那里有他昨夜刻下的三角记号,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记号旁,那枚腐蚀的支座安静地立着,像在等待一场迟到十年的审判。
山风卷着松针的香气涌进隧道,陈默的后颈不再发凉。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装着老赵给的支座残片,边缘的弧度已经不再刺痛——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真相里,在阳光下,在所有坚守良心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