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新闻发布会现场的聚光灯打在空着的主座上,主办方工作人员小周捏着话筒的手沁出薄汗。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定位——北纬48°,大兴安岭深处——照片里挖机履带上的冰碴闪着冷光,驾驶舱玻璃的白雾后,两个影子挨得很近。
“陈先生临时有事。”他对着台下记者重复了第三遍,声音比官方通稿里的“配合调查”多了几分发虚。
镁光灯在他镜片上晃出碎光斑,恍惚间他想起三天前那个穿工装裤的男人:对方站在省厅走廊尽头,指节抵着窗玻璃说“我要去鹰嘴岭”,语气像在说“我要去买包烟”。
此刻鹰嘴岭北坡的废弃料场,陈默的登山靴碾过碎石。
他蹲在半人高的旧模板堆前,手套蹭掉覆盖的苔藓,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和记忆里施工日志里“2013年秋,三班组埋时间胶囊”的记录分毫不差。
“咔嗒”。
铁盒掀开的瞬间,陈默喉结滚动了一下。
霉味混着旧照片的相纸味涌出来,最上面是张全员合影:二十来个穿工装的男人挤在挖机前,最右边戴鸭舌帽的正是老赵,那时他左手五指俱全。
照片底下压着一沓泛黄的纸页,《异常材料上报记录》几个字力透纸背,末尾七人签名里“赵建国”的“国”字最后一竖拖得老长——和老赵现在签领物资时的笔迹一模一样。
红章“误判”两个字盖在签名栏上方,像块腐烂的伤疤。
陈默摸出采样袋的手顿了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想起三天前老赵蹲在挖机旁补轮胎时说的话:“当年我们就觉得那批支座不对劲,可谁会信泥腿子的尺子?”
此刻纸上的墨迹晕开,模糊了“芯板厚度偏差3mm”的字迹,倒像是被谁的眼泪泡过。
暮色漫上鹰嘴岭时,营地篝火噼啪炸响。
老赵往火里添了根松枝,火星窜进飘着雨丝的夜空。
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手抖得厉害,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那年支座运到工地,包装全是洋文。翻译说芯板够厚,可我们几个下工后偷摸量……”他抬起左手,缺了两根手指的手背像块老树皮,“质检冲进来抢尺子,我拽着不放,刚好吊机钩子掉下来……”
苏晴烟蹲在篝火另一侧,相机镜头微微抬起。
她没拍老赵的脸——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有团烧了十年的火,她怕拍出来会太烫。
录音笔红灯频闪,她悄悄把麦克风凑近,又调整了下增益旋钮。
等后期剪辑时,她打算把这段声音和金属摩擦的音效叠在一起,低频震动会像块石头,沉进每个听的人心里。
她给这段素材暂定了名字:《沉默的毫米》。
“陈工!”
雨丝突然斜斜扫过篝火。
小张裹着的雨衣往下淌水,裤脚的泥渍糊到膝盖。
他从怀里掏出个防水袋,塑料布摩擦的声响惊得篝火旁的乌鸦扑棱着飞走:“这是近三年自动监测系统的原始数据流。我黑进后台改了日志,可报警阈值被人调高了两倍……”他喉结动了动,“所以系统显示正常,其实每天凌晨两点零七分……”
陈默接过U盘的手没抖,心却沉了。
他钻进挖机驾驶舱,终端屏幕的蓝光映得脸发青。
数据流图上,凌晨两点零七分的震动波峰像把刀,一下下剜着K7段的神经。“不是地质活动。”他声音低得像在说给自己听,“重型货车集中通行时的疲劳共振……”指尖在触控屏上划出动态应力模拟图,K7段的红色预警区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最多四个月。
车灯光束刺破雨幕时,大刘的身影已经站在驾驶舱外。
他怀里抱着卷纸筒,雨水顺着帽檐滴在筒纸上:“当年我打眼爆破,这张草图是掘进时记的。”摊开的图纸边缘泛黄,折痕深得能割手,“你看K7段,主承重环向钢筋排布密度突然降了档,但竣工图里没改。”他粗大的手指圈住图纸上的标记,“有人从根上动了手脚,想让它撑不久。”
四个人挤在驾驶舱里,工程笔记软件的光标在三套图纸间来回跳跃。
当隐蔽设计变更的红色标注覆盖K7段时,帐篷外的雨突然大了。
老赵捏扁了刚点的烟,火星烫在指腹上也没察觉:“周志明的签名……”
深夜两点,陈默的帐篷里亮着小台灯。
他把整理好的资料包拖到举报平台上传界面,鼠标悬在“提交”键上迟迟没点。
手机突然震动,陌生号码的短信像根针:“别信老周妻给你的病历。”
他猛地抬头。
苏晴烟的帐篷就在五米外,月光透过雨幕照在帐篷布上,投出她低头操作硬盘的影子。
陈默摸了摸后颈,那里还留着十年前坍塌时钢筋划的疤。
他没叫醒苏晴烟,而是把资料拆成三份:一份加密进挖机控制系统的隐藏分区,一份拷进苏晴烟的离线硬盘——她总说“影像需要备份”,第三份传给小秦托管的服务器,备注“如果我三天没联系,解密”。
合电脑时,窗外的风雨突然拔高。
远处山体传来一声闷响,像谁在地下敲了面大鼓。
陈默掀开帐篷帘,冷雨灌进来打湿裤脚。
他望着黑黢黢的山影,后颈的疤开始发烫——那是当年留下的,也是现在正在新生的。
手机在兜里又震了一下,他没看。有些事,该从更深处翻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