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技校的实训基地铁门在挖机履带下发出吱呀轻响。
陈默跳下车时,军靴碾过满地碎玻璃,脆响惊飞了几尾麻雀。
苏晴烟举着相机跟在他身后,镜头扫过褪色的“安全操作规范”黑板报——粉笔字还停在“液压系统压力不得超过”,尾笔拖成一道白痕,像句没说完的警告。
“这里的电弧焊机还能用。”周晓雯踢开脚边的破安全帽,手指抚过锈迹斑斑的操作台。
她的白大褂口袋里鼓鼓囊囊塞着周志明的笔记,边角被翻得卷翘,“当年我爸带学生实习,总说实训基地是‘工程师的第一块试金石’。”
陈默弯腰捡起半块带钢印的废铸件,指腹蹭掉上面的灰——“xx工业大学2010届”的字样还清晰。
他把铸件递给副驾跟来的小陆时,后者已经掏出了便携x射线荧光仪。
材料学博士的金丝眼镜反着光,仪器嗡鸣的间隙里,他突然低笑一声:“有意思,德国佬当年用的是锰钼合金,碳含量比国标低0.03%。”
“能仿吗?”陈默扯下工装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t恤。
他记得这是三年前在贵州山村,村民硬塞给他的谢礼。
小陆把仪器屏幕转向众人,绿色光谱图里跳动着几个关键峰值:“国内九十年代有钢厂试过这配方,后来工艺参数跟着老技术员退休失传了。”他推了推眼镜,“不过我带了梯度热处理炉——得守着烧三天,温度每小时降两度。”
陈默蹲在炉边时,炉门的红光映得他鼻尖发亮。
苏晴烟悄悄调整相机角度,镜头里他鬓角的碎发被热气吹得翘起,像极了三年前在暴雨里守着挖掘机排水时的模样。
突然,他的手指在记录本上顿住——泛黄的纸页上,“2012.6.15 23:47”的时间戳,和当年隧道事故前夜的值班记录分毫不差。
“那时候,我在实验室守着这批支座的测试报告。”他的声音轻得像炉内的炭屑,“主任说‘签了字才能下班’,我等了整整一夜。”
苏晴烟的相机快门轻响,她看见他喉结动了动,“现在……”他用铅笔重重划掉“待审批”三个字,“我们自己炼钢。”
铁门被撞开的动静打断了炉边的沉默。
老赵的胶鞋先迈进来,后跟沾着新鲜的黄泥,阿勇扛着半人高的液压切割台跟在后面,工装裤膝盖处补着块蓝布——那是上周修堤坝时被钢筋划破的。
“老金说仓库还有套老设备,我顺道捎来了。”老赵把一个铁皮工具箱搁在操作台上,锁扣碰撞的声响惊得周晓雯抬头。
阿勇已经拆开切割台的包装,戴着手套的手指在刀刃上试过,突然“咦”了一声:“原厂支座的加强筋是内嵌的,模具得拆成五段。”
陈默凑过去,顺着阿勇的指尖看——切割台上的支座模型在强光下泛着冷光,原本以为是平面的内壁,竟藏着螺旋状的凸起。
他摸出记号笔在模型上画了三道线:“分段铸造,挖机臂辅助拼装砂模。废铁熔炼的话……”他抬头望向车间角落的旧熔炉,“苏晴烟,帮我联系镇里收废品的老张。”
第一次试铸失败时,铸件表面爬满蜂窝状气孔。
阿勇踹了砂模一脚,铁屑飞溅到周晓雯的白大褂上,她却顾不上擦,只盯着陈默:“真空度不够。”
陈默没说话,绕着铸件转了三圈,突然拍了下挖机的履带:“液压系统能加压。”他蹲下来,用铁丝在砂模底部捅了个小孔,“接排气管,挖机臂压着模具——压力稳定在8兆帕。”
第二次试铸时,车间里飘着铁水的腥甜。
陈默站在安全线外,左手攥着周志明的笔记,右手搭在挖机操作杆上。
当液压表指针稳稳停在8.5时,他冲阿勇点头。
铁水注入的瞬间,苏晴烟的相机闪个不停——火星溅在她的牛仔外套上,烫出几个小窟窿,她却笑得眼睛发亮。
第三次开模是在凌晨三点。
阿勇用锤子敲了敲铸件,清越的响声在车间里荡开。
小陆举着硬度计冲过来,数值跳上280的那一刻,他摘下眼镜用力擦了擦:“和原厂数据误差不超过0.5%。”
周晓雯的质检台设在窗边。
她给支座贴上应变片时,手指在发抖。
陈默递过去一杯热水,她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白大褂早被汗浸透了。
“加载到1.5倍设计值。”她的声音发颤,“我爸的笔记里写过,他当年只敢测到1.2倍。”
挖机大臂缓缓压下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应变仪的指针先晃了晃,接着稳稳停在1.8的刻度上。
周晓雯突然摘下眼镜,指尖抹过眼角:“他总说‘安全余量是工程师的良心’,原来……”她吸了吸鼻子,“原来良心是要后人接着填的。”
苏晴烟的镜头定格在这一刻:小陆的金丝眼镜反着光,阿勇的蓝布补丁在动,老赵叼着烟卷笑得眼角全是褶子,陈默的手搭在支座上,指节还沾着铁屑。
照片上传到“基石网”时,配文是她刚写的:“他们不是在造零件,是在给过去的错误,焊一道能撑住未来的骨。”
第一批支座装车是在黎明前。
小张开着货车来接,后车厢铺着陈默的旧棉被——他说“支座比人金贵”。
养护站的站长站在门口,手里捏着第三方检测报告,指节捏得发白:“无厂家认证,出了事……”
“出了事,我们都活不到今天。”陈默靠在货车前盖,晨光里他的影子投在“青苗平台”的车贴上年,“当年隧道塌的时候,我是第一个爬出来的。”他摸了摸后颈那道旧疤,“从那天起,我活着就是为了把该担的责任,一件一件扛起来。”
站长沉默了十分钟。
最后他转身往站内走,边走边喊:“小王!拿工具!”声音里带着点哽咽,“都搭把手,这支座……得用最好的手艺装。”
安装现场在K7段拱顶下。
陈默举着焊枪时,火花溅在护目镜上,像极了当年隧道里迸裂的钢筋。
旧支座拆下来时,他摸了摸那道贯穿性裂纹——和挖机车架上的裂痕,连走向都一模一样。
新支座嵌入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抽鼻子的声音,回头看见站长抹了把脸:“当年我也签了字……”
最后一颗螺栓拧紧时,天光刚好漫过山脊。
陈默靠在挖机旁,望着十套新支座在晨雾里泛着银光。
车载电台突然发出“滴滴”的提示音,AI合成音带着机械感:“检测到西南某县桥梁支座共振异常,频率曲线与2012.6.16事故前相似度97.3%。”
地图上,一个红点在川滇交界处闪烁。
陈默摸了摸车架上新焊的补强钢板——那道焊缝已经冷却,摸起来和新支座的钢印一样平整。
他转身走向驾驶舱,苏晴烟的镜头追着他的背影:“要出发了?”
“它撑住了。”他拍了拍挖机的大臂,“我们也得继续走。”
车载导航弹出新路线时,西南方向的晨雾里,隐约传来桥梁钢索被风刮动的嗡鸣。
那声音像句未完成的召唤,混着挖机启动时的轰鸣,驶向渐亮的天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