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机的履带碾过碎石路,震得车载电台滋滋作响。
陈默单手搭在操作杆上,余光扫过仪表盘——油量还剩三格,足够撑到下一个补给点。
副驾上苏晴烟的相机镜头贴着车窗,正拍山壁上斑驳的野杜鹃。
突然,前挡风玻璃映出几道反光,他踩下减速踏板,挖机发出沉闷的嘶吼,在弯道口刹住。
“前面有车。”苏晴烟放下相机,指尖抵着玻璃。
三辆贴着“交通督导”标识的越野车横在路中央,最前面那辆的车门打开,穿藏青西装的女人先伸出一只细高跟,踩在碎石上踉跄了半步。
陈默认出那是省交通厅行政审批科的郑丽华——三个月前在隧道项目协调会上,她还举着“无资质不得施工”的文件,指尖戳得桌面咚咚响。
“陈师傅。”郑丽华走近时,发梢沾着山雾,公文包的金属扣在晨光里泛冷。
她从西装内袋抽出一份文件,封皮上“小微工程应急联动备忘录”的红章还带着油墨香,“我们监测到川滇交界的危桥预警,特来送这个。”
陈默跳下车,军靴碾过路边的野薄荷,青草味窜进鼻腔。
他接过文件快速翻页,在“先行处置权”那栏停住,喉结动了动:“上次在K7段,站长签个字手都抖。”
“所以我们编了这个。”郑丽华转身拉开后车门,取出一本红皮手册,封皮边缘有些毛糙,像是连夜装订的,“《临时抢险作业指南》,流程简化到七步,风险点标了荧光色。”她递手册的手顿了顿,“那天看苏记者发的支座照片,我翻了二十年的审批档案——有七座桥的维修申请,卡在‘等专家’环节超过三个月。”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程序是死的,但……”
“但山洪不会等。”陈默接话。
他翻开手册首页,钢笔字力透纸背:“人民的生命安全,高于程序正义。”这行字的墨迹比其他页深,像是反复描摹过。
他抬头时,郑丽华的耳尖红得像山杜鹃,“谢谢。”
“该谢的是你们。”郑丽华退后两步,越野车的尾灯亮起,“危桥在深谷那头,我让小张给你们导过航了。”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现场要是缺什么手续,打我手机。”话音未落,越野车已经碾着碎石开走,扬起的尘雾里,能看见副驾上的工作人员正冲他们比大拇指。
陈默把手册递给苏晴烟,后者翻到“机械辅助作业”章节,突然笑出声:“这里画了挖机大臂的支撑角度示意图,是你上次在堤坝用的那个姿势吧?”他没接话,目光投向远处——云雾散开的刹那,深谷之上的铁索桥像根细弦,绷在两山之间。
“那就是鹰嘴桥?”阿勇从后车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半块馒头,“我老家也有这种桥,三根钢索吊木板,下雨时晃得能晕船。”
“不止晃。”小林同学抱着笔记本电脑挤过来,屏幕上是桥体的3d模型,红色区域在支座位置闪烁,“检测报告说支座老化率87%,加上地基沉降,左边比右边低了15厘米。”她推了推防蓝光眼镜,“常规换支座要断交三个月,可这桥是三个村的命——李村的孩子要过桥上学,王村的药材得赶早集,张婶家的猪崽子上周就是在桥边难产的。”
“所以得动态换。”陈默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桥的结构,“挖机臂当临时支撑,这边顶一根,那边顶一根,每次换一个支座,留半幅桥面通行。”他指尖划过地面的痕迹,“风险窗口?”
“六分钟。”小林敲了敲键盘,模型开始模拟,“每次抽旧支座到上新支座的间隙,桥体最大位移不能超过3毫米。”她抬头时眼睛发亮,“我昨晚用周工的笔记调了参数,误差能控制在1毫米内。”
老康背着测量仪走过来,帆布包上还沾着铁锈——那是他昨天在废铁场淘旧标尺时蹭的。
“我带了六个观测点,每十分钟报一次位移。”他拍了拍胸前的铜哨,“当年修水库时用的,吹长音是位移异常,短音是安全。”
张卫国从皮卡后斗跳下来,迷彩服袖口别着枚“退役武警”的徽章。
他晃了晃手里的反光锥:“我联系了县武装部,调了八个退伍兵,搭导流栏引导村民错峰过桥。老太太要赶集?让她早七点前过,学生放学时段封半幅,保证娃们踩着点到校。”
陈默站起来,拍掉裤腿的土。
山风掀起他的蓝t恤衣角,露出后腰那道蜈蚣似的旧疤——那是隧道坍塌时钢筋划的。
“开工。”他说。
施工首日的太阳刚爬上山顶,挖机的大臂就顶在了桥体下方。
陈默坐在驾驶舱里,操作杆在指尖转得流畅,液压表的指针稳稳停在12兆帕。
苏晴烟举着相机在桥边跑,镜头里,阿勇正用液压钳拆解旧支座,金属摩擦声刺得人耳尖发疼;小陆蹲在工具箱旁,用超声波检测仪扫过新支座,额头的汗滴在仪器屏幕上;老康举着望远镜,每过十分钟就吹一声短哨,惊得山雀扑棱棱飞远。
“让开!让开!”桥那头传来喊叫声。
陈默抬头,看见个穿靛蓝粗布衫的老太太,挑着竹篓硬往导流栏里钻,竹篓里的药材叶子被挤得东倒西歪,“我这味黄精赶不上早集,要烂在篓里了!”
张卫国刚要上前拦,陈默按下操作杆。
挖机大臂缓缓抬起,桥体在晨光里轻轻晃了晃。
他降下车窗喊:“大娘,来驾驶舱看。”
老太太愣了愣,把竹篓往地上一墩,蹭着导流栏爬上挖机的脚踏板。
陈默挪了挪,给她腾出半张座椅。
“您看这压力表。”他指着仪表盘,“现在压力12兆帕,能顶起五辆卡车。”他操纵大臂微微下沉,桥体跟着往下压了压,“旧支座拆的时候,压力会涨到14,新支座装完回12——跟您缝衣服换线脚似的,稳当。”
老太太眯着眼盯了五分钟,竹篓里的黄精叶子被山风吹得沙沙响。
她突然拍了下陈默的胳膊:“娃,你这铁胳膊比我家那混小子的摩托车稳当!”她转身冲桥边的人群喊,“都散了!让他们干!我这把老骨头都敢站这儿看,你们怕啥?”
午后,桥边的老槐树下多了口大铁锅。
李村的张婶端着木盆过来,盆里浮着白生生的馒头:“娃们干了一上午,总得垫垫肚子。”王村的壮劳力扛来两桶山泉水,往锅里一倒,蒸汽裹着野葱香飘起来。
孩子们举着手电筒在桥两头跑,看见挖机大臂动就晃三下——那是陈默教的“安全信号”。
苏晴烟的相机快门没停过。
她拍下老太太把黄精塞给阿勇时说“补补力气”,拍下老康给孩子们演示测量仪时老花镜滑到鼻尖,拍下陈默蹲在桥边给小学生系松了的鞋带。
傍晚收工时,她把新拍的照片传到“基石网”,配文是刚写的:“桥还没修好,人心先通了。”
第七天清晨,最后一组支座的螺栓拧紧时,山雾正从谷底往上漫。
郑丽华踩着露水赶来,高跟鞋上沾了泥点。
她举着平板电脑,电子笔在验收单上划下一道:“特事特办,现场确认。”她抬头时,眼尾的细纹里盛着笑,“我跟厅长建议,把你们这种民间技术团队纳进应急观察员体系——流程能改,但风险等不起。”
老康的手机突然震动。
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技术顾问库”的短信跳出来:“邻县渡槽加固项目,诚邀康建国工程师指导。”他把手机递给陈默,手背上的老年斑跟着抖:“我退休那年,单位发的纪念品是个保温杯,刻着‘光荣退休’。今儿这短信……”他吸了吸鼻子,“比那杯子金贵。”
车队启程时,夕阳把挖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钢铁的手臂搭在山路上。
副驾上,小林同学正对着电脑敲字,《平民建造权白皮书》的文档标题闪着光。
苏晴烟望着后视镜里渐远的桥,桥边的老槐树下,孩子们还在晃手电筒——三长两短,是“一路平安”的暗号。
“你说,咱们算不算已经过了河?”她轻声问。
陈默握紧操作杆,嘴角微扬:“我们本来就是搭桥的人。”
车载导航突然响起提示音,东北方向的红点在屏幕上跳动——那是林区铁路高架桥的支座腐蚀预警。
挖机的轰鸣里,前方山路蜿蜒入云,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时,山风卷来细碎的雪粒,打在挡风玻璃上,转瞬融化。
陈默抹了把脸,指尖沾着冰凉的水痕——像是谁在提醒,更险的路,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