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手指还沾着融雪的凉意,车载导航的红点已在屏幕上凝成一片雪雾。
G7公路的柏油路面在昆仑山口突然断开,像被谁用巨斧劈去了半幅——前方三十米外,暴风雪织就的白色幕布后,冰脊断道如巨兽的利齿,将天地咬出一道狰狞的豁口。
他踩下液压锁,挖机引擎的轰鸣渐次平息。
驾驶舱里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苏晴烟的睫毛上很快凝出细小的冰晶。
“七十二小时平均风速二十八米\/秒。”陈默的声音裹着白雾,手指在气象站屏幕上划过,“含氧量……”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平原的百分之四十。”
副驾传来金属碰撞声。
苏晴烟蹲在车外,鼻尖冻得通红,正用虎口搓着无人机电池:“卫星链路被干扰了,”她哈出的热气在镜头上结霜,“连应急频道都在跳码。”话音未落,一块雪团从挖机顶檐坠落,砸在她脚边的冰面上,碎成星芒。
陈默转身从工具箱最底层抽出个油布包,展开时,泛黄的古牧道图带着股旧牛皮的腥气。
图角用蓝墨水写着“骆驼死三匹,人歇两夜”,字迹被岁月浸得发皱。
他指腹抚过图上蜿蜒的虚线:“五十年前,牧民用牦牛踩出来的路。”
苏晴烟把冻僵的手揣进他外套口袋,隔着两层布料都能摸到他掌心的温度:“现在开挖机走,比牦牛快?”
“快不了,但稳。”陈默将图压在挡风玻璃内侧,雪犁改装件的金属反光映在图上,“铲斗反扣,加强筋焊在受力点。”他启动液压系统,挖机臂缓缓扬起,改装后的雪犁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倾角调到三十度,破雪效率最高。”
第一铲下去时,冰屑溅在驾驶舱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陈默盯着液压表,操作杆在指尖微转,雪犁吃进冰面三十公分——突然,履带下方渗出一线浑浊的黑水,在冰面上洇开个深色的圆。
他猛地踩下刹车,挖机发出闷吼,在雪墙上剜出个半人高的缺口。
“冻土层活动了。”陈默的拇指抵着眉心,那里有道旧疤,“白天融,夜里冻,冰面承重最多再撑三天。”他摘下手套,按在冰面上,凉意顺着指节往骨头里钻,“今晚必须找地方扎营。”
夜幕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陈默拆下排气管余热段时,手套被金属烫出焦痕——发动机的温度正以每分钟两度的速度流失。
他用废弃油桶焊了个半封闭舱,把苏晴烟连人带睡袋塞进去,又将氧气瓶的输气管绕在油桶外壁:“暖气管能撑到后半夜,”他拍了拍油桶,“别睡太死,氧含量低于百分之十五就敲桶。”
苏晴烟缩在舱里,睫毛上的冰晶已化成水,在脸上冻成细盐似的颗粒。
她盯着热成像仪屏幕,手指突然顿住——画面右下角,本该漆黑的哨所位置,有个针尖大的红点在跳动。
“陈默!”她的声音带着颤音,“不是设备余温……”她放大画面,红点的轮廓逐渐清晰,“是心跳。”
驾驶舱的灯突然熄灭。
陈默摸黑坐进来,身上带着焊枪的焦味:“有几个?”
“一个。”苏晴烟把屏幕转向他,红点像颗将熄未熄的火星,“可能受伤了。”
陈默的指节抵着下巴,那里新冒出的胡茬扎得生疼。
他摸出焊枪和绝缘胶带,在黑暗中折出个简易信号发射器:“明天走牧道。”他说,“绕开陆沉舟的雷区,也绕开他的规矩。”
第三日清晨,雪停了,但风更烈。
挖机沿着古牧道迂回时,苏晴烟的无人机突然传回画面——冰峡的阴影里,金属反光像碎玻璃般刺目。
“定向爆破阵列。”陈默的瞳孔收缩,“引信连的是震动传感器。”他降下雪犁贴地,操作杆轻轻摇晃,履带开始有节奏地起伏。
“模拟牦牛群踏步。”他解释,“低频震动,传感器识别不出来。”
挖机碾过冰面的瞬间,苏晴烟的相机“咔嚓”一声。
冰层下,一块锈蚀的铭牌露了半角,“戍边第七支队,2015.12.24”的字样被冰棱切割得支离破碎。
“陆沉舟的战友。”她轻声说,“他不是要拦我们……”
“是在守他们。”陈默接完这句话时,挖机已滑出冰峡。
后视镜里,爆破阵列的引信在风里摇晃,像一串沉默的风铃。
变故发生在距哨所八公里处。
冰面突然发出裂帛似的脆响,右侧履带陷进塌陷的冰窟,碎石裹着雪块倾泻而下,瞬间埋住了行走机构。
陈默猛拍操作杆,液压系统发出尖啸,却再难推动半分。
他裹紧羽绒服冲下车,寒风灌进领口,冻得他打了个寒颤——左侧山坡上,几堵残墙在雪地里若隐若现,是废弃的羊圈。
“陈师傅!”老马医的声音从风里飘来。
老人骑在马上,羊皮袄的毛领结着冰碴,“涂这个。”他抛来个布包,里面散出股腥甜的草灰味,“羊血发酵的,能镇住低压引起的旧伤疼。”
陈默扯开布包,暗红色的糊状物沾在指尖,带着体温的余温。
他掀起裤腿,后腰那道蜈蚣似的旧疤正泛着青紫。
敷上土方的瞬间,刺痛像被浇了盆热水,缓缓散成暖意。
“谢了。”他说。
老马医拍了拍马颈,雪沫从马蹄下溅起:“哨所里的娃们,是我徒弟小巴特的同班同学。”他勒住缰绳,“我去寻些干柴,你们慢慢来。”话音未落,马蹄声已淹没在风声里。
阿勇徒弟裹着军大衣跑过来,手里提着拆解下来的冷却循环泵:“师父,改造成融雪装置了,每小时能出两升水。”他的鼻尖挂着冰溜子,“够撑到救援吗?”
“够。”陈默擦了擦泵体的雪,“先给伤员留着。”
深夜,驾驶舱的温度跌至零下三十度。
陈默蜷在座椅里,压缩饼干在嘴里像嚼碎的冰渣。
迷迷糊糊间,雪地里伸出一只手,腕骨上的手表还在走——是当年隧道坍塌时,被埋在他身侧的小刘。
“你来干什么?”那声音混着碎石滚落的响,“这里没有路。”
陈默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摸到焊枪,在结霜的玻璃上划下一道——又一道。
等意识清醒时,玻璃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修路。”
黎明来得很慢。
苏晴烟裹着三条毯子爬出暖舱,睫毛上的冰碴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她给无人机换上最后一块电池,按下起飞键时,手指在发抖。
镜头掠过哨所屋顶的瞬间,红外画面里突然跳出三个静止的人形——最左边那个,指尖动了动。
“一活两危。”她用应急信标敲出摩斯码,每一下都震得手腕生疼。
岩壁上,焊枪的光斑开始闪烁。
陈默举着逆变器,将挖机备用电源的电流转换成光信号:“援至,勿熄火。”
山脊线后,陆沉舟的望远镜镜片结了层薄冰。
他抹开冰花,看着那串断续的闪光,喉结动了动。
通讯器在掌心发烫,他按下发送键时,指节泛着青白:“再往前一步,我炸了最后一道冰脊。”
风雪吞没了他的话。
唯有挖机的探照灯缓缓转向北方,在雪幕里切开条金色的路。
陈默望着灯柱尽头的冰脊,那里的阴影里,隐约能看见塌方区的断壁——像道无法绕过的坎。
他摸出古牧道图,在“人歇两夜”的批注旁,用焊枪烫了个新记号:“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