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机的前灯刺破黎明前的黑暗时,陈默的指节在操纵杆上绷出青白。
西南塌方路段的陡崖像道狰狞的伤疤横在前方,潜在滑坡带的警示旗被山风刮得猎猎作响——这是他昨夜用无人机扫描时,在裂隙最密集处插上的。
“老陈!”苏晴烟的声音从副驾传来,她正盯着平板上的三维扫描图,“无人机识别出三处深层裂隙,最深的那条贯穿了半座山体。”
陈默俯身看屏幕,红色标记的裂隙在电子地图上像毒蛇吐信。
他摸出工程笔在挡风玻璃内侧画了个圈:“阶梯式清障法。先清上层松动岩块,人工探下方结构,避免连锁崩塌。”
“我也要去!”车斗突然传来动静。
小石头扒着后窗,背着个蓝布包,露出半截彩色布条,“我带了危险标记包!老师说看见危险就要做记号!”
陈默回头,见孩子的球鞋沾着库木塔格的沙粒——这小子昨晚趁古丽娜不注意,偷偷爬进了挖机后舱。
苏晴烟笑着解开后车门:“上来吧,小工程师。”
第一铲下去时,碎石砸在斗齿上叮当作响。
陈默操纵挖机臂的动作像在剥蛋壳,每块松动岩块都被精准勾起,轻轻放在安全区。
小石头蹲在挖机履带旁,每见新裂缝就掏出木牌插旗:“一号裂隙!”他举着红布晃了晃,“老师说,看见就是责任!”
陈默从后视镜里看他,阳光透过岩缝洒在孩子脸上,突然想起事故那年,自己也是这样蹲在废墟里数钢筋根数——那时他数的是可能的幸存者,现在数的是可能的生机。
第五天正午,铲斗突然卡住。
陈默的手背青筋一跳,立即收臂悬停。
苏晴烟举着探照灯凑近,光束里露出半片变形的车门,玻璃上贴着张儿童画:歪歪扭扭的太阳下,穿工装的男人抱着孩子,旁边写着“爸爸早点回家”。
“停。”陈默关掉引擎。
挖机的轰鸣骤然消失,山风裹着松针香灌进驾驶舱。
他解下安全带,金属扣碰撞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这不是清障。”他转身对围过来的队员说,喉结动了动,“是归还。”
手工挖掘持续了八小时。
当完整的卡车驾驶舱被拖出时,副驾座椅上的保温杯还卡在杯托里,杯身印着“安全驾驶标兵”。
陈默蹲在旁边,用毛刷轻轻扫去仪表盘上的浮土,玻璃下的儿童画边缘已经泛黄,却依然能看清孩子用蜡笔涂的彩虹。
苏晴烟的相机挂在脖子上,始终没举起来。
她只是用手机录了段视频:山风掀起临时纪念点的彩旗,碎石围成的圆圈里,头盔、水壶和那幅画静静躺着,像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归人。
消息是第三天传到的。
中年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个塑料文件袋,站在纪念碑前时膝盖直打颤。
她蹲下来,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儿童画的边角,突然笑了:“他跑运输二十年,从来没出过事。”说着从文件袋里掏出本旧驾驶证,塞进石板缝隙,“我给他带个证,到那边别让人说他没规矩。”
陈默站在五步外,看着女人的背影慢慢融进山雾里。
他摸出手机,在“基石网”事故黑点数据库里新增一条记录,定位精确到厘米,备注栏写着:“建议增设避险车道,弯道半径需扩至25米”。
当晚,行车日志的字迹比往常重了些:“有些路,不该让人用命去试。”
返程时,库木塔格村的光伏板在夕阳下闪着银光。
陈默把挖机停在村口,就看见古丽娜蹲在梭梭林边,正教几个孩子嫁接耐盐碱树苗。“老陈!”她站起来,脸上沾着泥点,“现在梭梭林面积是原来的五倍,光伏抽水系统能管全村的灌溉!”
更意外的是徐广义。
这个从前总把“景观林指标”挂在嘴边的治沙办主任,此刻扛着口老旧水准仪站在井台边,肩章位置空着,露出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我被免职了。”他声音低哑,却抬眼直视陈默,“但我还想测一次真实的坡度。”
小石头举着个搪瓷杯跑过来:“徐爷爷喝水!爷爷说现在井水甜了!”
徐广义接过杯子,仰头饮尽,喉结滚动时,陈默看见他眼角有晶亮的东西在闪。
老人放下杯子,转身走向当年他亲手种下的景观林最高处,水准仪的金属架在暮色里泛着暖光。
临行前夜,全村聚在中心井旁。
陈默从挖机工具箱里取出块再生混凝土铭牌,正面刻着:“此水由艾山伯守井三十年,众人复绿三百亩”。
背面是个二维码,扫开能看到所有参与治沙、修井、种树的村民名字。
“这是还名。”他说,举着焊枪在井台边蹲下。
焊花溅起时,苏晴烟的镜头突然模糊——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哭了。
她按下快门,画面里焊花像星雨坠落,映着井边围坐的老人、孩子,还有徐广义怀里的水准仪。
车载电台在子夜时分亮起。
陈默握着操纵杆,听着里面传来的杂音:“西南塌方区善后进展……”他轻轻转动钥匙,挖机引擎的轰鸣混着山风灌进驾驶舱。
苏晴烟擦了擦眼角,把相机收进防水袋:“下一站是哪儿?”
陈默望着前方被月光染白的山路,突然笑了。
那是他辞职后第一次,笑得眼角有了褶皱:“以前我以为,修好一条路就够了。现在才知道,得让每颗心都愿意往前走。”
履带碾过新绿的草尖时,电台里的杂音突然清晰了一瞬:“检测到新红点……”
陈默看了眼闪烁的屏幕,握紧操纵杆,朝黑暗深处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