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炉外壳在晨雾中泛着青灰色,十八吨的钢壳悬在半空时,陈默的拇指在挖机操纵杆上微微发颤。
这是他改装液压系统后的第一次实战——双级增压阀在金属腹腔里发出蜂鸣,三点悬挂装置的钢索绷成三条银线,正将那截曾托举过铁水的老转炉,往新浇的混凝土基座上送。
王建国站在基座正中央,褪色的蓝工装扎进裤腰,左手举着半旧的搪瓷缸当扩音器。
他的右手悬在半空,像指挥千吨钢水时那样:拇指与食指张开两指宽,是“慢降”;突然蜷起小拇指,是“左偏五公分”;最后掌心向下压出个半圆——“停!”
液压臂发出绵长的嘶鸣,钢壳底部离基座仅剩十厘米。
陈默额头沁出薄汗,视线透过挖机前窗紧盯着钢壳边缘:锈蚀的焊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却在晨光里泛着温驯的光。
这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画的吊装方案,每根钢索的承重系数都在笔记本上标得清清楚楚——可当钢壳阴影完全覆盖基座时,他后槽牙猛地一咬。
“偏了。”他对着车载对讲机低吼。
王建国的搪瓷缸“当啷”掉在地上。
老人踉跄两步,老花镜滑到鼻尖,凑近螺栓孔位的瞬间,喉结重重滚动:“偏差两厘米。”
人群里炸开抽气声。
阿月的机械外骨骼关节“咔嗒”作响,她刚要跳上基座,陈默已经拉开挖机侧门。
他的工装裤口袋里装着工程笔和卷尺,落地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小陈举着的“这里活着”木牌晃了晃。
“拆驾驶室钢板。”陈默蹲在钢壳下,手指划过基座上的螺栓孔,声音像敲在钢板上的铆钉,“做过渡法兰。”他扯下安全帽垫在膝头,工程笔在泛黄的图纸背面疾走,“厚度三毫米,半径比螺栓孔大五公分,边缘开四个腰形槽——”
“老陈!”苏晴烟从车间跑过来,相机挂在脖子上晃荡,“现在零下五度,焊接金属会脆裂!”她的鼻尖冻得通红,却把怀里的保温杯塞进陈默手里,“喝口姜茶,我刚烧的。”
陈默接过杯子时,指腹碰到她冰凉的手背。
他低头看图纸,笔尖顿了顿:“用氧乙炔预热,温度控制在一百五十度。”他抬头扫过围过来的年轻人,“阿月的外骨骼能当移动平台,小陈去拆挖机备用油箱的保温棉——给焊缝裹上。”
后半夜的焊光把车间照得如同白昼。
陈默蹲在钢壳与基座的缝隙间,举着焊枪的手稳得像机械臂。
蓝色的弧光里,他看见王建国蹲在另一侧,举着角磨机帮他修磨法兰边缘;阿月的外骨骼托着保温棉,铁环在她脚踝上撞出有节奏的轻响;苏晴烟举着相机,镜头始终对准他握焊枪的手——那双手背有旧疤,是当年事故里被钢筋划的,此刻却在弧光里泛着温柔的光。
“收弧。”陈默轻声说。
最后一滴焊花溅落在冻土上,嘶嘶作响,像颗未落的星。
苏晴烟的手机在此时震动起来。
她低头扫了眼屏幕,忽然笑出了声:“老陈,你上热搜了。”她把手机递过去,屏幕上是她刚发的短视频:陈默蹲在冷却池边,指尖抚过ht0417钢梁的裂缝,“它不是坏了,是累了。”配文是“钢铁不冷,因为有人记得它的温度”。
点赞数还在疯涨。
评论区刷着“我爸是87年进厂的铆工,能捐一间吗?”“求铭牌,刻我爷爷的工号”。
苏晴烟翻到一条私信,瞳孔微缩:“市退休职工协会要集体捐五万。”她抬头看陈默,他正用手套擦焊枪,焊渣落在手套上,“老陈,我们搞个众筹吧?每万捐刻块铭牌,就嵌在艺术舱外墙上。”
陈默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车间角落那面时间轴墙——小陈用三百张厂名牌拼的,从1958年建厂到2003年关停,每个名字都用红漆描过。
“行。”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但得让他们写寄语,就写……当年在厂里最难忘的事。”
孟涛就是在这时闯进来的。
他西装革履,皮鞋踩过焊渣发出“咯吱”声,直播镜头架在肩头:“陈师傅,情怀能交物业费吗?”他指着刚焊好的艺术舱,“这破铁壳子,装空调要加钱,通水电要加钱——”
“孟主任。”陈默直起腰,工装裤膝盖处沾着焊渣,“您算过吗?这五个舱体,能住二十户当年的职工家属。他们子女在外地打工,老人住在这儿,推开窗就能看见当年炼钢的转炉。”他转身指向时间轴墙,“那些名字,不是数字,是能端着饭盒来敲你门的邻居。”
孟涛的直播镜头晃了晃。
他张了张嘴,最终扯出个冷笑:“随你。”转身时西装下摆扫过刚铺的水泥地,留下道灰印。
但孟涛没真“随他”。
三天后陈默开着挖机出厂区时,发现唯一的砂石路被挖断了。
土坑里堆着新翻的红土,挖机的履带印还新鲜着。
苏晴烟蹲在坑边,捡起一块带油漆的碎钢板——是孟涛车队的标志。
“我去理论。”小陈抄起铁棍,被陈默拦住。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突然笑了:“挖机里还有半吨钢渣,去仓库搬树脂。”
当太阳落山时,新铺的路在暮色里泛着金属光泽——钢渣混合树脂压得结实,路中央嵌着一排废旧仪表盘,每个表盘上都刻着经纬度和“红星钢铁厂1958”。
陈默站在路边抽烟,看着第一辆老职工的三轮车“突突”开进来,骑车的大爷探出头喊:“小陈!我家那间舱体,能把我和老伴的结婚照嵌在铭牌上吗?”
李馆长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背着一个褪了色的牛皮公文包,站在路尽头的阴影里,像一棵沉默的树。
陈默递给他一顶安全帽,他接过去时,公文包拉链发出轻响:“我从档案馆找了些东西。”他掏出一沓泛黄的纸,“钢材质检报告、工人日记,还有——”他压低声音,“当年ht批次钢梁的设计变更单。本该用在钢厂扩建,后来资金断了,转去了那栋楼。”
陈默的手指捏紧了纸张。
他想起事故报告上的ht0417,想起冷却池底那根钢梁,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往老工业区跑——那些钢铁里埋着的,不只是事故,还有被截断的“如果”。
“做个展览吧。”他说,“就在艺术舱里。”
展览开幕夜,车间的旧灯全亮了。
王建国站在展柜前,盯着自己年轻时的安全帽,标签上写着“1987年,零伤亡”。
他的手悬在玻璃上,始终没敢碰,像怕碰碎了什么珍贵的梦。
苏晴烟的相机闪个不停,镜头里有白发老人抹眼泪,有年轻人举着手机拍工牌,有孟涛站在墙角,领带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
“陈师傅。”孟涛走过来时,手里提着一桶蓝漆,“能给我一把刷子吗?”他指了指还没刷完的外墙,“我……想给‘零伤亡’那间舱体刷漆。”
陈默递给他一把刷子,又扔过去一顶工地帽:“缺个监理,干不干?”
孟涛戴上帽子,漆刷在墙上划出一道蓝线:“我现在怕是连实习生都不够格。”
深夜的厂区格外安静。
陈默坐在挖机驾驶室里,电脑屏幕的蓝光映着他的脸。
西南边境的水库警报在地图上闪着红点,他盯着看了很久,轻轻合上电脑。
“老陈?”苏晴烟的脑袋从车窗探进来,手里端着保温杯,“该睡了,明天第五个舱体就竣工了。”她抬头看天,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半边,“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
陈默接过杯子,暖意从掌心漫开。
他望着远处刚装好的光伏板,在夜色里像一片黑色的海。
风突然大了,卷着些细碎的雨星打在玻璃上。
他摸出工程笔,在车窗雾气上画了一道弧线——是雨水导流槽的形状。
“睡吧。”他说,“明天……可能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