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的热情几乎要将空气点燃,他紧握着陈默的手,宣布授予他“荣誉市民”称号的决定。
聚光灯下,陈默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荣誉对我没用。”他顿了顿,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不远处一个本地建材供应商的代表身上,“如果真要感谢,不如把这份心意换成实际的东西。”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婉拒了所有虚名,只接受了那家建材商主动提出的一张装满额度的油卡。
然而,这张卡在他手中甚至没能捂热。
他转身走到道班村小学的校长面前,将卡片塞进老人布满褶皱的手里:“学校后续的地面硬化、围墙修补,都需要用车。这个,比给我实在。”校长嘴唇翕动,眼眶瞬间红了,他想说什么,陈默却已转身,重新融入那台钢铁巨兽的阴影里。
临行前的深夜,广场上万籁俱寂,只有几盏照明灯孤独地亮着。
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一个半旧的书包,蹑手蹑脚地翻过工地围栏。
是小林。
他局促地站在庞大的挖机前,像一只误入巨人国度的小兽,鼓足了毕生勇气才开口:“陈……陈师傅,我能跟你学点东西吗?我不求当工程师,就想以后遇到事……能帮上忙。”
陈默正靠在履带上擦拭一块油污,动作停了下来。
他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少年,月光将男孩眼中那份混杂着崇拜与决心的光芒照得格外清晰。
良久,他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用钥匙打开了驾驶舱侧面的一个工具箱。
那里面不是冰冷的零件,而是一个被帆布包裹得整整齐齐的隔层。
他从中抽出一本封面泛黄、边角卷起的《土木施工手册》,递了过去。
书页上满是油渍和密密麻麻的笔记。
“先看完它,再来找我。”
第二天一早,苏晴烟带来了新的方向。
她不再提直播收益,而是打开笔记本电脑,展示出一个刚刚搭建完成的网站后台。
“我昨晚想了想,我们不能总等着麻烦找上门。”她指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点,“我以‘莫问归处’的名义发起了一个‘移动基建志愿队’的倡议,面向全国征集偏远地区的维修需求。你看,才一个晚上,已经有三百多个村庄提交了信息,从破损的操场、危险的桥梁,到堵塞的饮水设施,什么都有。”
陈默凑过去,目光逐行扫过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求助。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缓缓滑动,最终,在一个位于西南边陲的坐标上停顿了许久。
那条求助信息很简单:“云岭乡中心小学,d级危墙,急需拆除加固。”云岭乡……这个地名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他看似坚硬的外壳。
那是他当年未能从泥石流中救回的那个年轻徒弟的家乡。
他曾答应过孩子,等工程结束,就去他家乡看看那所他最牵挂的小学。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轻轻用指尖在屏幕上圈出了包括云岭乡在内的几个坐标,声音低沉沙哑:“先去这几个地方。”
当晚,陈默独自在驾驶室里忙碌到深夜。
他卸下了原本用来挂杂物的塑料架,换上了一块自己切割打磨的钢板,在上面精准地焊了五个挂钩。
随后,他将一只能聚焦的强光手电、一把趁手的活动扳手、一个装满急救用品的医疗包和一部大功率对讲机依次挂上。
最后一个挂钩,他挂上了一个小小的保温杯,杯身有些磕碰的痕迹,但“道班村全体师生赠”那行红字却格外醒目。
他轻轻旋开杯盖,里面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茶香。
启程的日子,天刚蒙蒙亮。
车队还未发动,春妮就带着一群卡车司机赶到了广场。
他们没有空着手来,一辆大卡车上装满了成桶的柴油和用油纸包好的自制干粮。
“陈师傅,我们没什么大本事,就知道你们走远路,这些最实在。”春妮笑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地图塞给苏晴烟,“这是我们司机协会连夜给你规划的路线。沿途我们建了七个补给点,都是沿线村镇自发组织的,吃的喝的油料都有人接应。还有,张队那边也打了招呼,协调了交警系统,给你们的车队开了绿色通道备案,一路上不会有人为难你们。”
陈默看着眼前这群曾因误会而对立,如今却真诚相待的面孔,心中某种长久冰封的东西,正悄然融化。
他没有说话,只是坐回驾驶舱,第一次主动地、用力地按下了喇叭键。
一声嘹亮的长鸣划破晨曦,是对前路的宣告。
紧接着,广场上所有卡车同时用两声短促的鸣笛回应,那是送别的叮咛。
最后,陈默再次鸣响三声,短促而有力,像是某种无声的誓言与承诺。
车队缓缓驶出小镇,踏上了漫漫征途。
途中,他们在一处国道塌方路段被拦了下来。
山体滑坡导致隧道口被巨石和泥土堵死,当地的养路工人正拿着铁锹和撬棍,用最原始的方式徒手清理,效率低下且危险。
陈默二话不说,将挖机停在稳固地带,带着苏晴烟和小林下车。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走到滑坡面下方,仔细勘测了岩体的结构和应力点。
随后,他回到人群中,指导工人们如何寻找支点,利用简单的杠杆原理,配合几根废弃的钢轨,以最小的力气撬动那些千斤巨石。
小林跟在他身后,第一次将书本上的理论与眼前的实践相结合,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休息的间隙,一位皮肤黝黑、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工匠握住陈默的手,感慨万千:“兄弟,以前总觉得你们这些开大机械的都是粗人,只会使蛮力。今天我才知道,有的人,心里是揣着一把尺子的。”
黄昏时分,在挖机的精准作业和众人的协力下,隧道口终于被打通。
临走前,不知是谁找来一块木板,用黑炭在上面写下一行字,众人合力将其竖在路边:“此路由‘莫问归处’与乡民共修——2025.4.17”。
深夜,车队在山间一处开阔地宿营。
篝火噼啪作响,驱散了山林的寒意。
陈默坐在火堆旁,调试着便携式卫星电台,准备将今天的施工数据和沿途路况上传到苏晴烟建立的那个网站后台。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匿名私信。
没有文字,只有一个附件。
他点开,是一段时长十几秒的模糊视频。
画面摇晃,似乎是夜间偷拍的。
视频里,一台与他这台极为相似的红色挖机停在荒野中,几个模糊的黑影正围着它,其中一人拿着切割工具,对准了履带的销钉部位,火花四溅。
陈默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川字。
他没有声张,只是不动声色地关掉手机,起身绕着自己的挖机走了一圈,仔细检查了驾驶室门锁和所有工具箱的锁具,最后将睡在帐篷门口的阿斑唤到驾驶舱旁,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条通人性的黑狗仿佛听懂了,安静地卧在履带边,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不远处的帐篷里,苏晴烟正借着营地灯的光,翻看明日的行程表。
她轻声念出下一站的名字:“云岭乡中心小学——危墙拆除与抗震加固工程。”她抬起头,目光穿过跳跃的火光,望向那个在黑暗中沉默如山的背影。
那一刻,她忽然彻底明白了。
从道班村的桥,到眼前这座隧道,再到即将抵达的云岭乡,这台冰冷的铁壳子走过的每一步,早已不再是逃亡,而是归来。
一阵潮湿而沉重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让篝火的火焰猛地摇曳了一下,发出滋滋的声响。
苏晴烟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和远方雨水的气息。
她划开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未来三天,整个西南山区都将被一片深红色的暴雨预警区覆盖。
她再次望向陈默,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没有看火,也没有看她,而是凝视着云岭乡方向那片墨汁般浓稠的夜空和黛色群山,仿佛在聆听着什么。
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某种比危墙倾塌更庞大的东西,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