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在铁皮屋顶敲出密集的鼓点。
苏晴烟蹲在大梅的工具箱旁,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得她眼下青影更重。
她捏着那个塑料袋,用棉签蘸了点酒精轻轻擦拭条形码——小耗子护得紧,雨水只洇湿了边缘,大部分数字还清晰可辨。
“得试试物流追踪。”她对着手机嘀咕,指尖在快递查询页面翻飞。
陈默靠在报废的卡车车斗上,工装裤膝盖处的泥块被体温焐得发软。
他没说话,目光却始终跟着她的动作——这个总举着相机捕捉美的姑娘,此刻正像拆解一张老照片的像素般拆解线索。
“找到了!”苏晴烟突然直起腰,后颈的碎发被空调吹得翘起,“这批注射器三个月前从‘恒通润滑油’发出,收货地址是云泽县老码头汽配集散点。”她翻出代理商电话,手指在拨号键上顿了顿,忽然扯下脖子上的丝巾系在头顶,又清了清嗓子:“我装成采购商,说想批量订这种带刻度的油样瓶。”
电话接通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陈默看见她睫毛颤了颤,唇角扯出抹职业化的笑:“王经理是吧?我们工地最近要换一批液压油检测工具……对,就您家那种细管的。”对面传来窸窣的翻纸声,苏晴烟的指甲无意识抠着桌角:“自提?客户匿名?”她重复着,余光瞥见陈默的喉结动了动——那是他隐忍情绪时的习惯动作。
挂了电话,苏晴烟把手机往桌上一扣,屏幕还亮着,通话记录里“恒通润滑油”几个字刺得人眼疼:“对方说货是匿名自提,连身份证号都没留。”她抓起陈默的工装外套披在肩上,布料还带着他身上的机油味,“但小耗子说那个瘸腿叔穿蓝色工装,裤脚总沾着水泥灰——和你说的赵瘸子像不像?”
陈默没立刻回答。
他走到窗边,雨水顺着锈迹斑斑的窗框淌成线,模糊了远处废品堆的轮廓。
赵瘸子这个名字在他记忆里沉了三年,像块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旧伤疤——那是他前公司外包队的组长,总爱叼着烟指挥工人违规操作。
三年前那场基坑事故,积水倒灌时,赵瘸子为了赶工期锁了排水阀,三个工人被困在下面,其中一个是他刚满十八岁的儿子。
“查监控。”陈默转身时,工装内袋鼓起一块——那里装着小耗子给的注射器。
大梅的修理铺后墙有个破摄像头,是老耿去年防小偷装的。
他蹲在监控器前,手指在进度条上一格格挪,直到画面跳到案发当日凌晨一点十三分:模糊的噪点里,一道身影拖着左腿靠近挖机油箱,手里的金属管闪了下冷光。
“衣角破了个三角口。”苏晴烟凑过来,手指点在屏幕上,“我上周在建材市场见过赵瘸子,他右膝的工装裤就是这个破法。”她的指尖几乎要贴上屏幕,“而且要精准往液压油里掺磨料,得知道泄压阀位置和循环周期——”
“只有修过俄制老挖机的人才清楚。”陈默接完这句话,喉结重重滚动。
他想起大梅拆泵时说的“野路子得扎堆儿”,掏出手机给几个退休机修师傅发了消息。
半小时后,短信陆续弹进来:“确实,d300的泄压阀藏在泵体侧面,循环周期120秒,外行人根本摸不着门。”
雨停时,新链节的焊接已经完成一半。
大梅的独臂举着焊枪,蓝色弧光在她护目镜上跳动,像团烧不穿迷雾的火。
陈默站在挖机旁,用抹布擦着新换的液压滤芯,突然把抹布往地上一摔:“太慢了。”苏晴烟刚要问,就见他掏出记号笔在驾驶舱贴了张纸条:“急购200升46号抗磨液压油,价高者优先——陈师傅。”
“引蛇出洞?”大梅扯下护目镜,左眼尾的焊渣被雨水冲成道黑痕。
陈默没否认,反而在驾驶舱底部装了个指甲盖大的传感器:“震动超过50分贝,手机就会响。”他抬头时,晨光正穿过铁皮屋顶的破洞,在他眉间投下片金斑,“赵瘸子不会只下一次手。”
第三夜的月亮像枚生锈的硬币。
陈默和大梅蜷在废料堆后,潮湿的铁锈味钻进鼻腔。
大梅的独臂压着块废钢板,呼吸声粗得像台老风箱:“来了。”
黑影从阴影里钻出来,左腿拖在地上发出“沙沙”声。
赵瘸子的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新泥,手里攥着个玻璃药瓶,里面的暗褐色粉末在月光下泛着细鳞般的光。
他凑近挖机副油箱,指甲抠住箱盖缝隙——下一秒,陈默的手机在兜里震动起来。
“别动手。”陈默按住大梅要冲出去的胳膊,声音低得像耳语,“他要的是挖机彻底报废。”
果然,次日老耿的废品站就来了客人。
赵瘸子叼着烟,瘸腿敲着地面走进来:“听说那台d300要拆件?传动轴什么价?”大梅正蹲在铁砧旁敲链节,头也不抬:“三万。”
“抢钱呢?”赵瘸子的瘸腿突然顿住,目光扫过墙角的陈默——他正低头修着台旧收音机,像是根本没注意这边。
“嫌贵?”大梅把锤子往地上一扔,火星子溅到赵瘸子脚边,“那你听说没?上次往油里下料的人快被抓了,警察都查着注射器来源了。”
空气突然凝固。
赵瘸子的烟掉在地上,踩灭时左脚心碾得太狠,疼得他倒抽冷气:“谁……谁说的?那帮纸上谈兵的……”他突然住了嘴,眼神慌乱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转身就往门外冲。
“录到了。”小耗子从废轮胎后面钻出来,手里的录音笔还热乎着。
他脸上沾着黑油,笑起来时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大梅姐教我藏这儿的。”
证据摊在废品站的铁桌上:监控截图、录音文件、注射器检测报告,还有赵瘸子儿子在事故前和工人们的合影——照片里少年搂着赵瘸子的脖子,两人脸上的水泥灰都没擦。
陈默约赵瘸子在老工地见面时,废墟上还留着三年前的积水坑。
风卷着尘土掠过断墙,赵瘸子的瘸腿在瓦砾上磕出清脆的响:“你想怎么样?”
“看看这个。”陈默递过照片,指尖停在少年笑脸上,“我查过,你儿子那天本来轮休,是你非让他来‘学技术’。”他的声音像块被磨平的石头,“就像我当年的东家,为了赶工期锁了排水阀——他们用别人的命填自己的欲,你现在用别人的命填自己的恨。”
赵瘸子的手开始抖。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把照片摔在地上,转身时瘸腿绊在钢筋上,差点栽进积水坑。
陈默没扶,只是弯腰捡起照片,用袖口擦去上面的泥:“我不报警,但这些证据我加密发给纪委了。”他抬头时,夕阳正把影子拉得老长,“查油,能查到你背后的人。”
当晚,云泽县某办公室的台灯亮到后半夜。
沈砚青捏着电话的手青筋暴起,听筒里的声音像根细针:“陈默找到了‘毒油’源头……”他猛地挂断电话,玻璃镇纸砸在文件上,“啪”的一声,震落了相框里的合影——那是他和“恒通润滑油”王经理的聚餐照,背景里还摆着半瓶没喝完的磨料粉。
大梅的修理铺里,焊枪的蓝光又亮了起来。
陈默蹲在新履带旁,看着焊花在金属表面绽开,像群不肯熄灭的星星。
大梅的独臂举得发酸,却不肯停手:“再焊两公分就成。”她抹了把汗,护目镜上的雾气散了些,“明早就能装。”
陈默没说话,只是伸手接住溅过来的焊花。
热度从指尖窜到心口,像团终于找到出口的火。
他望着窗外渐起的晨雾,听见大梅的焊枪发出“滋啦”一声——那是最后一道焊缝完成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