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线在半空就被风扯成了斜刺里的箭,打在挖机玻璃上噼啪作响。
陈默攥着对讲机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老舵陈最后的嘶吼还在耳膜上震:“西湾岸基塌了半边!上游两个村已经进水!”
他猛地扯下安全帽,甩在操作台上,雨水顺着额角灌进衣领,却比不上后颈窜起的寒意——上个月他沿着河道测绘时,西湾那段岸基的混凝土层就已经出现网状裂纹,当时镇里说“等文旅项目拨款”,现在倒好,连等的机会都没了。
驾驶舱的电子屏“叮”地弹出新消息,是苏晴烟刚传过来的气象云图。
陈默抹了把脸上的水,指节重重敲在屏幕上。
台风残余低压像团肿胀的墨,正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往盆地里钻,云图边缘的降水梯度线红得刺眼——三小时,最多三小时,暴雨就会砸穿整个流域。
“小耗子!”他探身冲舱外喊,雨水顺着门框灌进来,打湿了摊在副驾的《移动基建志愿队技术自治章程》草案,“把清淤斗换上去!五分钟内!”
话音未落,他已经抄起挂在椅背的防水对讲机,拇指在群组频道上按出凹痕:“全体注意,三级响应启动。流动工程队十分钟内集结,目标西湾泄洪口,优先疏通旧渠。重复,优先疏通旧渠!”
驾驶舱外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是大梅带着两个焊工冲过来帮忙换斗。
陈默盯着腕表,秒针走得比心跳还快。
他想起昨夜在老耿家翻的县志——1973年那场洪水,就是靠西湾旧渠分流才保住了下游七个村。
后来为了建“威尼斯”文旅项目,旧渠被填埋了三分之二,闸门焊死,河道种上了观赏性水生植物。
现在要重新疏通,等于把被资本和规划填埋的“命门”再挖出来。
“陈哥!斗换好了!”小耗子的喊声响在雨声里,像根绷紧的弦。
陈默一脚踩下油门,挖机履带碾过积水的泥地,溅起的水花裹着碎砖打在苏晴烟身上。
她抱着防水相机包往边上跳,发梢滴着水,却还举着手机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她的直播设备早架在了挖机悬臂上,镜头正对着逐渐浑浊的河面。
“各位现在看到的,是西湾河道的实时画面。”苏晴烟的声音混着风声从陈默的蓝牙耳机里传来,“水面已经漫过了护岸石,那边那栋红屋顶的房子,上个月我来拍过,当时阳台离水面还有两米。”
她突然把镜头切近,画面里出现半截倾斜的水泥护栏,“注意看这个缺口,这不是自然冲刷的痕迹,是人为填埋旧渠时用爆破开的——”
“烟姐!”小甜的尖叫打断了她。
陈默顺着挖机后视镜看过去,只见阿亮架着拐杖,正拽住个拽着门框不肯走的白发老头。
老人的裤脚已经湿到膝盖,怀里还抱着个掉漆的木匣,哭嚎声穿透雨幕:“我不走!这是我儿子的军功章——”
“叔!”阿亮的拐杖尖重重磕在地上,雨水顺着他残腿的裤管往下淌,“您儿子当年在抗洪一线救了十八个老百姓,现在轮到我们救您!”他反手扣住老人手腕,另一只手扯开木匣扣,把军功章塞进自己领口,“我替您抱着,比揣在怀里还安全!”
老人愣了愣,突然反手攥住阿亮的胳膊:“那、那我跟你们走,但你们得答应我……”
“桥在人在,渠通人安!”阿亮吼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砸在地上,“医疗组带老人小孩先撤,照明组跟我接发电机!小甜,把摩斯灯举高点!”
小甜抹了把脸上的水,举着那支旧手电筒冲进雨里,兔子挂件在雨幕里晃成模糊的白点。
陈默的挖机碾过一段塌方的村道时,液压表突然剧烈震动。
他低头一看,油压指数正在逼近红线——这台老挖机跟了他三年,前天才刚在张村修完桥,现在又要连轴转。
“撑住。”他拍了拍操作杆,像在拍老伙计的背,“等过了这关,给你换套新液压管。”
凌晨两点,雨势终于小了些。
陈默抹了把脸上混着泥浆的雨水,望着闸口那截卡在中间的混凝土桩——八吨重的家伙,把泄洪口堵得只剩条缝。
常规吊车进不来,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出,三天前就让小秦去县档案馆调了1975年治江工程的事故处理档案。
“小秦!”他扯着嗓子喊,“桩体结构确认!”
“非承重!”小秦举着防水笔记本冲过来,发梢滴下的水在本子上晕开一片墨,“1998年修防洪堤时打的试验桩,钢筋配比0.8%,薄弱面在东南侧!”
陈默眯起眼,雨刷器在玻璃上划出一片模糊的视野。
他握紧操作杆,液压锤的轰鸣盖过了雨声。
第一下,桩体晃了晃;第二下,裂缝里渗出浑浊的水;第三下——
“动了!”大梅的喊声响彻雨幕。
陈默盯着铲斗上的压力传感器,在桩体倾斜的瞬间猛地推下操作杆。
八吨重的混凝土桩发出闷响,顺着铲斗的斜面滑出三米,水流像被捅开的马蜂窝,“轰”地灌进旧渠。
“通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雨声里炸开零星的欢呼。
陈默靠在座椅上,后背的衣服早被汗水和雨水浸透。
他摸出兜里冷透的馒头,咬了一口,面渣混着雨水滑进喉咙。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省台新闻的画面跳出来:“经测算,本次民间疏通的旧渠分流洪水120万立方米,下游村庄未出现房屋倒塌……”
镜头突然切到县城码头,沈砚青站在“威尼斯”样板房前。
雨水顺着玻璃幕墙淌下,在他脚边积成浑浊的水洼。
陈默望着屏幕里那座没完工的仿欧建筑,突然想起沈夫人今早说的话——“乱的不是人,是我们自己忘了本”。
他关掉手机,指腹蹭过驾驶座旁的牛皮笔记本,草案的边角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皱,但“凡参与建设者,皆为责任人”那行字,依然清晰得像刻在钢板上。
天光微亮时,洪水退去了七成。
陈默正指挥人加固新疏通的渠岸,小秦突然举着平板跑过来:“陈哥!无人机监控画面!”他凑过去,屏幕里,一辆黑色轿车正顺着新修的村道往泄洪闸门方向开,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急促的弧线。
“谁?”大梅凑过来看,焊枪还挂在腰间。
陈默没说话,盯着屏幕里逐渐清晰的车牌。
风卷着潮湿的水汽灌进驾驶舱,他摸出兜里的备案申请,“材料不全”的红章在晨光里泛着暗哑的光。
“该谈新规矩了。”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卷向还在淌水的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