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天光裹着潮气漫进驾驶舱时,陈默正蹲在挖机悬臂下检查液压管接口。
小秦举着平板冲过来,防水壳上还沾着昨夜的泥点:“陈哥!无人机监控——”话音未落,平板屏幕已经怼到他眼前。
雨雾里那辆黑色轿车像枚沾灰的棋子,正沿着新修的村道往泄洪闸门挪。
陈默抹了把脸上未干的雨水,瞳孔微微收缩——副驾那人的侧影太熟悉了,上周在镇政府会议室,沈砚青就是这样跷着腿,用激光笔指着“威尼斯水镇”规划图,说“旧渠是阻碍发展的疮疤”。
“热成像模式。”他突然出声。
身侧传来相机镜头转动的轻响。
苏晴烟不知何时站到了平板旁,发丝还滴着水,却已经精准切换了设备模式。
屏幕上,轿车后备箱的轮廓骤然清晰——三个菱形光斑像三只暗红的眼,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危险的光。
“爆破装置。”她的声音比雨水还凉,指尖在屏幕上敲了两下,“沈砚青。”
陈默的拇指在对讲机按键上顿了半秒,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沈夫人攥着褪色的全家福说“那孩子小时候总蹲在河边数船”,想起今早沈砚青在新闻里扯着领带说“民间抢险是无序干预”。
现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突然碎成渣,露出底下泛着锈的核——旧渠通了,他的文旅项目就彻底黄了,那些压在图纸上的贷款、政绩、面子,都得跟着沉进泥里。
“通知老舵陈封水道。”他把平板递回小秦,转身爬进驾驶舱。
操作杆在掌心沉得像块铁,“我去拦人。”
挖机启动的轰鸣惊飞了几尾贴水低飞的燕子。
陈默盯着前方逐渐清晰的黑色轿车,履带碾过泥地时压出两道深沟,像两把插在地上的刀。
雨已经停了,可空气里还悬着细密的水丝,沾在挡风玻璃上,把沈砚青的脸揉成模糊的团。
轿车在闸口前刹住。
陈默的挖机也停了,铲斗缓缓垂下,将一堆湿土压实成半人高的路障。
他降下驾驶舱玻璃,潮湿的风卷着泥腥气灌进来。
沈砚青正站在车旁,西装裤脚沾着泥点,手里提着个黑色帆布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黄色导线。
“陈工。”沈砚青扯了扯领带,笑得像块裂开的玻璃,“你以为靠台破挖机,就能挡下所有洪水?”
“挡不住。”陈默望着他身后锈迹斑斑的闸门,“但能挡下想拆闸门的人。”
沈砚青的手指在包上捏出青白的印子:“这渠早该埋了!你知道每年维护要花多少钱?知道游客看到破堤坝会怎么想?”
“我知道1973年洪水,这渠救了七个村。”陈默的拇指摩挲着操作杆上的防滑纹,“我还知道,上个月你让人往渠里填景观石时,埋了二十车建筑垃圾。”
沈砚青的脸瞬间煞白。
远处突然传来拐杖叩地的脆响。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个穿旧式中山装的老人正踩着泥地过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布满老人斑的小腿。
他手里的拐杖头是块磨得发亮的檀木,每敲一下都像在敲人心窝。
“砚青。”老人站定在两人中间,雨水在他肩头洇出深灰的晕,“你爷爷1958年修这渠时,被塌方埋了三天。救出来时,他手里还攥着半块测水平的木尺。”
沈砚青的喉结动了动:“爸,这是发展——”
“放你娘的狗屁发展!”老人突然扬起手,巴掌结结实实扇在儿子脸上。
陈默听见骨与肉相撞的闷响,看见沈砚青嘴角渗出血丝。
老人的手在发抖,却指着陈默的挖机,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钉子:“人家开铁疙瘩给人铺路,你拿红笔圈地吞河!你爷爷要是知道你现在干的事,能从坟里爬出来抽你!”
沈砚青突然跪了下去。
黑色帆布包“咚”地砸在泥水里,导线像蛇一样钻出来。
他埋下头,肩膀剧烈颤抖,哭声混着泥水渗进地里:“我就是想……想让这破地方有点出息……”
“出息是让人活得踏实,不是把人困在假风景里!”老人弯腰捡起包,转身递给陈默时,手背上的青筋跳得像要裂开,“小同志,这东西该交给该管的人。”
远处传来警笛的嗡鸣。
郑主任带着应急办的人从堤坝那头跑过来,胶鞋踩得泥水四溅。
他冲陈默点了下头,又看了眼跪在泥里的沈砚青,喉结动了动,对身后人说:“先保护现场,等纪检组的人来。”
下午的阳光把临时会议室的塑料布晒出股焦味。
陈默摊开的手绘草图被风掀起一角,大梅眼疾手快按住,焊枪在桌上磕出个小坑:“这驳船残骸的节点得用双相钢,我库里有存货。”
“亲水平台的护栏高度得标清楚。”小秦趴在桌上,铅笔尖在“儿童水文教育区”几个字下画了道粗线,“上次张村小学的娃掉水里,就是因为护栏太矮。”
陈默望着草图上的生态湿地步道,漕帮锚链和号子碑的位置被他用红笔圈了又圈。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阿亮带着几个娃在灯塔废墟上刷防腐漆,小甜举着蘸满蓝漆的刷子,正追着把漆点甩在阿亮残腿的裤管上。
“这不是抢险。”他敲了敲草图上“公众参与共建”几个字,“是让老东西活过来,让新东西长在老根上。”
大梅突然把草图往自己跟前拉了拉,掏出焊工笔在驳船与桩基的连接处画了个星星:“我师父当年修老码头时,每个节点都要刻个记号。说这是手艺人的命,拆不得。”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
小秦突然抽了抽鼻子,低头在协议模板上写下:“凡参与建设者,皆可在节点处留下姓名。”
夜深时,苏晴烟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映得她眼眶发青。
剪辑软件里,“炸闸未遂”的影像被她删了又删,最后只留下沈父甩巴掌的脆响、陈默说“只守该守的东西”的低音,还有洪水漫过旧渠时“哗啦啦”的水声。
她给视频命名为《沉默的堤坝》,最后一帧定在沈砚青跪在泥里的侧影,配文是老人那句“有些错误,必须由血脉来纠正”。
邮箱提示音突然响起。
她点开,是沈砚青的手写信扫描件,字迹潦草得像被雨水泡过:“所有规划资料已移交郑主任。请让它们……做点好事。”
窗外,陈默正踩着梯子给灯塔顶层刷最后一级台阶。
月光落下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扎进地里的桩。
刷漆的刷子一起一落,每一下都稳得像在修复什么——或许是道旧渠,或许是段被遗忘的时光,又或许是某些人心里早就裂开的缝。
“陈哥!”小甜的喊声从楼下飘上来,“明天去云岭小学送课的物资,我都整理好了!”
陈默探出头,刷子上的蓝漆在月光下闪了闪:“知道了。”他又低头刷了两下,忽然笑了——不是那种绷着的笑,是从胸腔里漫出来的,像春河解冻时的水声。
春风还没吹到这里,但陈默知道,它快了。
等冰化了,草绿了,他大概又要开着挖机往南走。
不过这次——他望着脚下刷得发亮的台阶,摸了摸兜里那张被雨水泡过又晒干的《技术自治章程》——他大概会在云岭小学多留几天。
毕竟,有些路,得慢慢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