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预警是在清晨六点十七分打进临时指挥部的。
陈默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红色警报,喉结动了动——他昨晚在水文模型里推演出的最糟情况,比气象台预测的提前了三小时。
“大梅,湿地泄洪口再加一道生态格宾网。”他抄起安全帽扣在头上,指节在对讲机按键上敲出规律的节奏,“用你带的椰纤维垫,保土渗水。小林,把数字孪生系统切到全县中小学直播,就说自然怎么帮我们挡水。”
驾驶舱的玻璃被第一滴雨珠砸出细响时,苏晴烟正踮脚给他系安全帽带。
她的指尖碰到他后颈未干的汗,忽然顿住:“手又凉了。”
陈默低头看她——她的睫毛沾着晨雾,像沾了水的蝶翼。
三年前在青阳市暴雨夜,他也是这样握着操作杆,手心沁着冷汗,耳边是混凝土坍塌的轰鸣。
但此刻雨刷划过的玻璃外,老人们正搬着竹笼往堤坝走,孩子们举着小林发的水位观测尺蹦跳,连最倔的王阿婆都把晒谷场的草席捐出来垫涵管。
“这次不一样。”他说,声音混着雨刷的吱呀声,“我们给自然留了呼吸的缝。”
雨势在午后三点彻底撕开天幕。
陈默的防水靴踩进泥里,能听见新铺的碎石层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这是他和大梅争论了三个通宵的“软防护”结构:表层植草固土,中间碎石渗水,底层黏土阻流。
现在雨水正顺着草叶脉络往地下钻,像无数条小蛇钻进预设的通道。
“陈工!”小林的喊声响过炸雷,直播手机举得老高,“水位涨了二十公分!”
陈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掏出别在腰上的流速仪。
数值跳得比他心跳还快。
他盯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老圩堤——那道用石块和水泥堆了五十年的硬坝,此刻在暴雨里像根绷紧的弦。
“所有人退到二号避险点!”他扯开嗓子喊,雨水灌进喉咙,“大梅带技术组守监测站,苏晴烟跟我去老舵陈家!”
老舵陈的木船还系在柳树下。
陈默踹开半掩的木门时,正看见老人跪在神龛前,供着半块发黑的船板。
神龛上方的黄纸对联被雨水泡得发皱,隐约能辨“漕运千年”四个字。
“老叔!”苏晴烟扶住要栽倒的老人,“堤坝要保不住了,跟我们走!”
老舵陈突然抓住陈默的手腕。
他的手像老树根,指甲缝里还嵌着船木的碎屑:“东岸老柳根松了。”雨水顺着他银白的鬓角往下淌,“那是我十八岁上梁时栽的,漕帮祭水仪式……就从那棵树开始。”
陈默的瞳孔缩了缩。
他想起三天前竣工典礼上,老人爬灯塔时颤抖的手,想起测绘图上那棵老柳树的根系——本是护堤的天然屏障,此刻却因雨水浸泡成了隐患。
“苏晴烟,无人机定位。”他转身往门外冲,“大梅,调浮履模式参数!”
挖机的轰鸣撕开雨幕时,陈默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发烫。
宽幅浮履缓缓展开,像给钢铁巨兽套上了竹筏——这是他去年在鄱阳湖救困船时改装的,特意在液压接口预留了扩展位。
履带碾过齐腰深的水,淤泥在浮履下发出“噗叽”的闷响,他盯着操作屏上的倾斜度,右手拇指在旋转按钮上微微发颤。
“坐标偏差0.3米!”苏晴烟的声音从对讲机里炸响,“浮标在你左前方!”
陈默咬着后槽牙,植树臂精准扣住预制竹笼的吊环。
雨水顺着安全帽檐砸在护目镜上,他看不见十米外的苏晴烟,却能听见她调整无人机时急促的呼吸。
竹笼沉入缺口的瞬间,泥水腾起半人高的浪花,他的耳麦里传来大梅的喊:“黏土层留二十公分渗隙!”
天快亮时,陈默的手背被操作杆硌出青紫色的印子。
最后一斗碎石填进去的刹那,水流突然缓了。
他摘下护目镜,看见老柳树的枝桠在雨里摇晃,几片新叶沾着泥,却倔强地朝上挺着。
“县防指来电!”小林的尖叫混着电流声,“湿地吸了三成洪峰,泄洪渠分了六成,老城区积水比去年少七成!”
雨停是在上午十点。
陈默蹲在挖机履带旁擦液压油,听见身后传来拐杖叩地的声响。
老舵陈站在柳树下,裤脚沾着泥,怀里抱着块发黑的船板。
船板边缘刻着“庚子年修”,漆色早被岁月泡得发白。
“三十年前拆码头时,我偷藏的。”老人把船板往陈默怀里一塞,转身就走,“镶观景台里,让后生知道……这儿有过船。”
陈默摸着船板上深浅不一的凿痕,忽然想起苏晴烟摄影展里那张断梁的照片。
他抬头,正看见她举着相机,镜头对着老舵陈佝偻的背影。
晨光照在她发梢,沾着的雨珠像串碎钻。
庆功宴摆在村头老槐树下。
铁锅炖着刚捞的鱼,香气混着泥腥气飘得老远。
陈默却蹲在挖机旁,用砂纸打磨浮履接口——长时间泡水让金属表面起了细密的锈点。
他翻开工具箱夹层,取出那张跟了三年的改装图,在“浮履机构”旁添了行小字:“涂环氧煤沥青,厚1.5mm”。
“下次还这么拼?”苏晴烟的影子罩下来,带着股淡淡的薄荷香——她总在相机包侧袋塞薄荷叶。
陈默抬头看她。
晨光里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昨夜的雨,鼻尖有块没擦净的泥。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废墟里,自己攥着断裂的钢筋,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碰金属。
可此刻他摸着挖机冰凉的外壳,却像摸着最可靠的伙伴。
“得活着回来修下一个。”他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这么长的句子。
话音未落,车载电台突然发出刺啦的电流声。
陈默手一抖,砂纸掉在地上。
“……晋北……废弃矿区……”杂音里传来模糊的喊叫,“学校……沉降……快塌了……”
苏晴烟已经抓起相机包。
陈默弯腰捡起砂纸,指腹蹭过改装图上的新标注。
远处,挖机的引擎声开始轰鸣。
七小时后,当满载工具的车队碾过晋北的黄土路时,山风卷着沙尘扑在挡风玻璃上。
陈默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矿区,把改装图小心折好塞回夹层。
他听见苏晴烟在调整无人机参数,大梅在核对地质资料,小林的直播灯已经亮起。
而在更远的地方,那所建在沉降区的学校,正随着大地的呼吸,发出细微却危险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