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的电子音在凌晨三点突然响起时,陈默正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打盹。
副驾的苏晴烟蜷成只猫,相机包滑到脚边,露出半截镜头盖。
他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看了眼油量——足够开到皖南山谷。
“到了。”苏晴烟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她抹了把车窗上的雾气,指尖在玻璃上划出片透亮。
晨光里的山谷像被揉皱的绿绸,荒草齐腰,隐约能看见石砌的渠埂从山脚蜿蜒至半山腰,像条褪了色的旧腰带。
陈默踩下刹车,挖机的钢铁履齿碾过带露的野草,发出细碎的响。
后车厢传来动静,大梅顶着鸡窝头探出脑袋,怀里还抱着地质锤:“GpS显示坐标偏差0.8公里,我去东边坡地看看。”她跳下车时,工装裤口袋里的罗盘撞在车门上,“叮”的一声。
小秦从后勤车钻出来,手里举着保温杯:“陈工,沈老爷子托人带了封信——”他的话被陈默突然绷紧的后背截住。
陈默已经蹲下身子。
他指尖拂过渠埂上的青苔,露出下面暗红的碎石,石缝里卡着半截陶片,边缘有手工打磨的痕迹。“五十年前的干砌法。”他声音发闷,“那时候没有水泥,全靠石块咬合。”
记忆里突然浮起父亲工具箱里的老凿子,铁柄磨得发亮——他小时候总偷拿那东西在院墙上刻歪扭的挖掘机。
苏晴烟举起相机,镜头里陈默的背影微微发颤。
他摘下安全帽,用指节叩了叩渠埂,“咚”的闷响惊飞几只山雀。“原始渠线沿着等高线走。”他转身时,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反常,“坡度2.3‰,和现代水力学要求的2.5‰几乎吻合。”
大梅的呼喊从坡上传来:“陈工!这里有刻字!”
众人跑过去时,大梅正用地质锤敲开覆盖的野葛。
青灰色岩壁上,“张记石匠一九五五”的刻痕深嵌石中,旁边歪歪扭扭画着个箭头,箭头末端是个模糊的“水”字。“当年的石匠怕后人找不到关键节点。”
陈默伸手摸过那些刻痕,石屑沾在指腹,“他们把命都刻进石头里了。”
小秦翻着笔记本,钢笔尖在“祖辈梦想续建计划”几个字上戳出个洞:“镇里说这渠当年挖到一半,因为山洪冲垮了导流坝,又没钱买水泥……”
他突然顿住,抬头时眼里闪着光,“陈工,咱们能不能把这当试点?让老辈人的图纸活过来?”
陈默没答话,弯腰捡起块带凿痕的条石。
石面有块凹陷,像是被常年水流冲刷的——五十年前的山泉水,或许曾在这里打转过。
他想起矿坑小学那面褪色的国旗,想起阿翘妈妈布包里带着皂角香的纸币。“明天开工。”他把条石轻轻放回渠埂,“就叫‘祖辈梦想续建计划’。”
开工当日的晨光里,挖机的轰鸣声惊得山雀扑棱棱飞。
陈默坐在驾驶室内,操作杆在指尖翻飞。
铣刨头精准削去渠埂上的松动石块,露出底下排列整齐的老石层。
坡上围了七八个老人,最年长的张阿公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盯着挖机臂:“当年我爹就是在这儿打眼放炮,那时候没这铁家伙,全靠大锤钢钎……”
“张伯!”大梅举着水准仪跑过来,“您说的导流坝位置是不是在东沟?”
张阿公颤巍巍抬手,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山谷深处:“再往南五十步,有块刻着‘止’字的石头……”
陈默顺着方向转动挖机,铣刨头在草丛里一挑——块半埋的青石板翻出来,“止”字被磨得发乌,却依然清晰。
苏晴烟的相机记录下这一幕:陈默跳下车,蹲在石板前与张阿公并肩,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棵根须交缠的树。“老法子指方向,新机器开路子。”
陈默用手套擦了擦石板,“您说当年导流坝该怎么修?”
中午时分,小秦举着手机从山下跑上来,额角挂着汗:“陈工!沈砚青的律师来了!”
律师递来的U盘很旧,金属壳上有几道划痕。
陈默把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时,手背上的血管突突跳。
加密文件打开的瞬间,行贿名单、资金流向表像潮水般涌满屏幕。
附言是手写的,字迹潦草:“请用这些,多买几吨水泥。”
苏晴烟凑过来看,呼吸一滞:“这是……”
“他在赎罪。”陈默合上电脑,指节抵着太阳穴。
三年前那场坍塌事故的报告突然在眼前闪过——当时他就觉得资金链有问题,只是没深究。
此刻屏幕蓝光映着他的脸,“该让这些钱,真正用来建点什么。”
三日后,县里的批文送到时,小秦正蹲在渠边和几个孩子玩石子。
他拆开文件袋的手直抖,红着眼睛喊:“陈工!咱们成民办非企业单位了!以后能合法接工程了!”
大梅抢过批文,黑框眼镜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有了资质,就能申请专项基金,带更多村民学技术……”
施工进入最关键的自流虹吸段时,大梅在图纸上画了二十版。
她蹲在渠边,用树枝在泥地上比画:“老渠要翻山得打隧道,太贵。但利用两侧水位差做虹吸……”
陈默蹲下来,指尖沿着她画的曲线移动:“可行。能省三分之二成本。”
张阿公凑过来看,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图纸:“当年我们就想着‘水往高处走’,可没这本事……”他突然哽住,伸手摸了摸刚浇筑的渠壁,“这石头……比我孙子的手还暖。”
通水仪式定在秋分。
沈父坐着轮椅被推上来时,山谷里飘着桂花香。
陈默站在渠首,看着大梅按下导流阀。
第一股山泉水冲开闸口的瞬间,人群爆发出欢呼。
水流漫过老石层,漫过新浇筑的混凝土,漫过张阿公刻在岩壁上的“水”字,最终汇入山脚下的梯田。
沈父突然挣扎着要起身。
陈默急忙扶住,触到老人手背的瞬间,他想起矿坑小学那面国旗——同样的温度,带着岁月沉淀的重量。“您别……”
“该我谢你。”沈父的声音像风吹过老松树,“我儿子走偏了……可你们,把他没接上的路,接上了。”
当晚,苏晴烟整理影像时,发现相机里漏录了段音频。
耳机里传来沈砚青的声音,带着审讯室特有的空洞:“我以为推倒旧楼才是进步……后来看新闻里的挖机,看你们接渠……原来接上,才算继承。”
她取下耳机,抬头看向窗外。
陈默的挖机停在渠边,驾驶室亮着暖黄的光。
她推开门,看见他正翻着本《技术自治章程》,钢笔在扉页沙沙写着:“真正的建设,是从听懂一句话开始,到接住一段路为止。”
“在写什么?”她靠过去。
陈默合上本子,导航屏幕亮起——目的地改成了“下一站,一起”,并共享到了她的手机。“以后的路,一起走。”他说,嘴角有了些笑意。
窗外,月光漫过渠水,像条银链串起山影。
远处山坡传来汽车引擎声,大梅的越野车拐过弯,车灯划破夜色。
她发的消息还在手机里闪烁:“已和镇里谈妥,建第一个乡土工程实训基地,我驻点。”
陈默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天。
山风送来若有若无的雨气,他嗅了嗅——要变天了。
第三夜,风雨未歇。
挖机前履带仍悬于断裂匝道边缘,雨水顺着挡风玻璃往下淌,模糊了前方的路。
陈默抹了把脸上的水,操作杆在掌心沁出薄汗。
副驾的苏晴烟紧攥着相机,镜头对准匝道下的被困车辆。
“撑住。”他轻声说,声音混着雨声,“这次,咱们接得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