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挡风玻璃上织成灰蒙蒙的网,雨刷器来回摆动的声响像老式座钟的摆锤,一下下敲着陈默发胀的太阳穴。
第三夜的雨比前两夜更急,挖机前履带悬在断裂匝道边缘,下方二十米处,三辆被困的轿车像被踩扁的铁皮盒,车灯早已熄灭,只余几簇应急手电的光在雨里明灭。
苏晴烟把保温杯塞进陈默掌心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僵得握不住操作杆。
杯壁的温度透过磨破的手套渗进来,混着姜茶的辛辣味,让他想起矿坑小学那个烧着柴火的教室——当时阿翘妈妈也是这样,把热乎的红薯硬塞进他冻红的手里。
“陈工!”下方传来尖细的呼喊。
小石头扒着轿车天窗,雨水顺着他的塑料雨衣往下淌,怀里还抱着个用矿泉水瓶和铃铛做的“地震警报器”,“我刚数了,匝道裂缝又宽了两指!”
陈默俯身凑近车窗。
断裂处的水泥碎渣正簌簌往下掉,在车灯照亮的雨帘里像极了三年前坍塌事故里的粉尘。
他喉结动了动,后颈的旧疤突然痒起来——那是被钢筋划开的,当时他抱着昏迷的实习生往外跑,碎石砸在安全帽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中。
“苏晴烟,把相机给我。”他声音沙哑。
她没问为什么,直接递过防水相机。
取景框里,匝道钢筋暴露的截面泛着冷光,有些切口毛糙得反常。
陈默放大画面,瞳孔骤缩——钢筋直径明显小于设计标准,表面还带着未清理干净的锈斑。
“和当年那栋楼一样。”他低声说。
苏晴烟的手顿了顿,想起资料里那场事故的结论:“施工方违规使用再生钢筋”。
她的指尖轻轻覆上他搁在操作杆上的手背,那里还留着昨夜调整液压杆时被刮破的血痕。
雨声里突然传来引擎轰鸣。
两辆亮着警灯的SUV碾过积水冲上坡,为首的男人下车时扯了扯西装下摆,雨水在他锃亮的皮鞋边溅起水花——是周志明。
“陈工,这情况超出你能力范围了。”周志明举着喇叭,声音被风雨撕成碎片,“市应急办已经调了大吨位吊车,你现在弃机撤离,还能……”
“吊车支腿需要硬化地面。”陈默摇下车窗,声音盖过雨声,“匝道主体结构已经失稳,你们的车再往前五米,整片都得塌。”他指了指周志明脚边开裂的路面,“不信你问问老秦。”
人群里挤进来个白发老头,雨披下露出地质锤的金属头。
老秦抹了把脸上的水,冲周志明晃了晃手里的裂缝测宽仪:“陈工说得对。这匝道用的是早该淘汰的悬臂式结构,钢筋强度连设计值的六成都不到——和当年他举报的那项目,用的是同批黑料。”
周志明的脸在雨里发白。
陈默看着他握紧又松开的拳头,突然想起事故后那个雨夜,他也是这样站在废墟前,对着摄像机说“天灾不可抗”,而真正的施工日志,正躺在陈默挖机后车厢的铁皮箱里。
“小石头!”陈默探身冲下方喊,“把你的警报器给我!”
小男孩愣了愣,突然咧嘴笑,把用绳子拴着的“警报器”抛上来。
陈默接住时,铃铛还在叮咚作响——矿泉水瓶里装着半瓶细沙,瓶盖上插着根铅笔,沙面的波动能反映震动频率。
“苏晴烟,记时间。”他把警报器搁在操作台上,“每三分钟报一次沙面波纹变化。”又转向下方,“车里的人听着,我数到三,同时往车后扔重物——后备箱的工具箱、备胎,能扔的都扔!”
“你要干什么?”苏晴烟按住他要解安全带的手。
“平衡力矩。”陈默扯下安全帽,雨水立刻灌进衣领,“前履带悬空1.2米,后配重2.8吨,但下方车辆总重超过8吨。如果他们把重物往后抛,能让整体重心后移……”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和当年我在废墟里,用预制板垫承重墙一样。”
苏晴烟的相机自动拍下他侧脸的轮廓。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可眼睛里的光比任何时候都亮——那是在矿坑小学修操场时,在山洪里筑堤坝时,在续建老水渠时,她见过无数次的光。
“一——二——三!”
金属碰撞声、重物坠落声混着雨声炸响。
陈默盯着操作台上的警报器,沙面的波纹突然变得平缓。
他迅速按下液压杆,挖机后臂缓缓抬起,钢爪精准扣住匝道断裂处的残留钢筋——那是整座桥最坚固的支点,他在图纸上看过千百遍。
“稳住!”苏晴烟攥着相机的手青筋暴起,“沙面波动降到安全值了!”
挖机履带传来细微的摩擦声。
陈默咬着牙调整角度,后臀的肌肉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僵硬得发疼。
当左履带终于触到地面的瞬间,他听见下方传来欢呼——最边上那辆红色轿车的乘客,正抱着孩子对他比心。
周志明的喇叭又响了:“陈工,吊车……”
“不用了。”陈默擦了把脸上的水,“让你的人把检测设备搬过来。我要查清楚,这匝道用了多少再生钢筋,偷了多少混凝土标号。”他转头看向苏晴烟,后者正举着相机拍他,镜头里的雨幕突然变得温柔,“还有,把小石头的警报器还给他——这孩子,该去学土木工程。”
雨不知何时停了。
天际泛起鱼肚白,挖机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面。
苏晴烟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最后一张是陈默的侧影,他正蹲在匝道裂缝前,用地质锤敲下一块混凝土样本,动作轻得像在抚摸老水渠的石埂。
“你刚才说‘接上,才算继承’。”她轻声说。
陈默把样本收进防水袋,抬头时眼里有碎金般的光:“现在我懂了,继承不是修修补补。是要把该拆的拆干净,该建的建结实——就像当年那些石匠,把命刻进石头里。”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
小石头举着他的“警报器”跑过来,雨衣口袋里露出半截作业本,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未来想当造桥工程师”。
陈默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想当工程师,先把数学学好。”
“陈工!”老秦举着检测仪器跑过来,“钢筋碳含量超标30%,混凝土强度……”
陈默站起身,拍了拍挖机的钢铁外壳。
这台陪他走了三万公里的老伙计,此刻正稳稳立在地面,履带碾过的水洼里,映着他和苏晴烟重叠的影子。
“把数据发给我。”他说,声音里有久违的锋芒,“我要写份报告,给三年前的同事,给今天被困的人,也给所有把命刻进石头里的——”他转头看向苏晴烟,后者正笑着举起相机,“——给所有认真活着的人。”
天际的晨光漫过来,把挖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正在延伸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