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黄桷树的枝桠时,陈默正蹲在第三百二十级台阶旁。
钢构扶手的冷意透过手套渗进掌心,他的拇指沿着连接节点的缝隙来回摩挲——本该严丝合缝的螺栓接口,此刻像被掰开的核桃,露出参差不齐的金属断面。
“陈师傅!”阿飞举着张皱巴巴的纸条从梯坎上跑下来,“在石缝里捡到的!”
纸条边缘沾着露水,墨迹晕成模糊的团:“乱来必究。”陈默把纸条折进工装口袋,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响。
他记得昨夜收工时还检查过这个节点,螺栓帽上特意用红漆点了标记,此刻红漆斑斑驳驳,明显是被扳手硬撬下来的。
“谁干的?”苏晴烟举着相机从梯坎下跑上来,镜头还带着晨雾的湿气,“吴文彬昨天还说要拆,是不是他?”
陈默没急着回答,转身走向停在黄桷树下的挖机。
后斗里的工具箱敞着,他取出扭矩扳手,逐一检查其他节点。
前三十级示范段的螺栓都紧得很,只有这个节点的螺帽有新鲜的划痕——是手工破坏,不是自然损耗。
“吴经理!”苏晴烟喊住正往物业办公室走的吴文彬。
物业经理今天没挂哨子,蓝制服的领口敞着,看见陈默手里的扳手,喉结动了动。
“不是我指使的。”吴文彬摸出烟盒又放下,“老社区改造要走流程,你们倒好,先斩后奏。”他踢了踢脚边的碎石,“但查?查出来又怎样?居民各有各的心思。”
陈默望着吴文彬泛红的耳尖——和三天前他攥着“拆除通知”时一个模样。
他转身走向梯坎起点,从后斗抽出块白板靠在黄桷树上,用马克笔在板上写:“欢迎监督,请署名留言。”
“你不报警?”苏晴烟拧开相机镜头盖,拍下白板上的字。
“报警能修好螺栓,修不好人心。”陈默用抹布擦净手上的油污,“当年建大桥时,农民工怕混凝土不结实,半夜蹲在工地守着看养护。现在有人怕我修的台阶不牢靠,不过是换种方式守着。”
下午三点,白板上出现第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怕不牢靠。”署名“张”。
陈默在旁边画了个扳手图标,写:“今晚八点,可带工具来现场,我演示螺栓承重测试。”
第二条留言是用彩笔写的:“要是能刷绿漆更好看。”署名“妞妞”——梯坎下卖豆浆阿姨的小孙女。
陈默蹲在白板前,用马克笔在“绿漆”旁画了朵小花:“明天带色卡来选,要像山茶花的绿还是松针的绿?”
傍晚收工时,白板前围了七八个居民。
李老师扶着拐凑过来,眼镜片上蒙着水汽:“小陈,我帮你誊抄留言?用毛笔写,显得郑重。”
陈默点头,看见李老师袖口里露出半页诗稿,墨迹未干。
观摩会设在梯坎中段的平台。
陈默把挖机停在下方,动臂托起块三百斤的水泥墩,缓缓压在被破坏的节点上。
钢构纹丝不动,水泥墩却“咔”地裂了条缝。
“看见了?”陈默拍拍钢构,“这节点能承重两吨。”人群里传来抽气声,张大爷挤到前面,手里攥着上午那张“怕不牢靠”的纸条:“我……我家在四百级,就怕哪天台阶塌了砸着孙子。”
“您明天来,我教您怎么用扭矩扳手检查螺栓。”陈默从工具箱里取出把小号扳手递过去,“自己查过,才放心。”
张大爷的手在扳手把上蹭了蹭,最终接过去时,指节微微发颤。
同一时间,苏晴烟在老年活动室支起投影仪。
李老师戴着老花镜站在幕布前,诗稿被山风掀起一角:“第七百级,是我妻子最后走过的路……她扶着石壁喘气,我扶着她的手发抖。如今多了一道扶手,像她还在挽着我。”
镜头里,李老师的声音带着哽咽,幕布上投着他妻子的老照片——穿蓝布衫的女人站在梯坎上,手里捧着一束野菊。
苏晴烟的相机记录下观众的反应:陈奶奶抹着眼睛,阿飞把脸埋在妈妈怀里,吴文彬站在门口,喉结动了动,悄悄退了出去。
这段视频当晚被苏晴烟发在社交平台,配文:“每一级台阶,都藏着回家的故事。”次日清晨,“为父母修一段路”登上本地热搜,“一阶光明”众筹页面的进度条唰地跳到200%,备注栏里挤满留言:“给我奶奶的台阶捐十盏灯”“我爸修了一辈子桥,这钱算他的心意”。
小米抱着笔记本电脑冲进驾驶舱时,陈默正用cAd调整S型弯道的支架方案。“陈哥!”小伙子眼睛发亮,“智能灯带程序调好了!行人经过时逐级亮起,像不像星河落进梯坎?”他点开模拟视频,屏幕里的阶梯在黑暗中次第亮起暖黄的光,真如一条流动的星带。
施工最难的是中间三百级的S型弯道,坡度65度,常规支架根本卡不进岩缝。
陈默蹲在崖边看了三天,正用铅笔在图纸上画斜撑草图,身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声音:“用锚钉+斜撑?”
老杨蹲在他旁边,焊工手套沾着铁锈,“当年修跨江大桥,桥塔斜拉索就是这么固定的。”他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到画满焊道的那页,“岩缝打锚钉,斜撑焊三角架,能吃住山体的力。”
陈默的手指在图纸上停顿两秒,突然笑了:“您早该来的。”
那晚月亮藏在云里,挖机的探照灯在崖壁上投下两道光柱。
陈默坐在驾驶舱里,盯着操作屏上的角度数据——0.3度,不能多也不能少。
老杨站在梯坎上打手势,焊枪的蓝光在雾里明明灭灭。
钢构与岩缝的契合声像心跳,一下,两下,终于严丝合缝嵌了进去。
“成了!”老杨摘下面罩,脸上的焊斑在灯光下泛着红,“比当年大桥的焊缝还齐整。”陈默跳下车,拍了拍老杨的肩——这是他三天里说的第一句话。
谁也没料到,信任刚建起又差点碎了。
周奶奶为了给孙子送伞,抄近道走未改造的野路摔了。
她儿子冲进老年活动室时,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像鼓点:“你们修的破台阶,诱得老人乱走!”
苏晴烟没说话,调出梯坎入口的监控——周奶奶根本没踏上改造段,歪歪扭扭的身影绕过警示牌,往野路方向去了。
她背起相机:“带我去医院。”
病房里,周奶奶攥着苏晴烟的手掉眼泪:“我就是想着新台阶亮堂,能快点……是我老糊涂了。”她儿子蹲在墙角,喉结动了动:“对不起,我……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我们在每段入口加警示牌。”苏晴烟掏出便携照明杖递过去,“这是声控的,喊一声就亮。”她转身时,看见陈默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提着保温桶——是卖豆浆阿姨熬的南瓜粥。
三日后,周奶奶的儿子拎着保温桶来工地:“我妈说,你们修的不是路,是心安。”他把桶塞给陈默,“趁热喝,她特意加了枸杞。”
那夜收工后,陈默打开工具箱,一盒工业密封胶躺在扳手旁边,标签上用记号笔写着:“防锈用。”他没声张,调出挖机的监控回放——凌晨两点,吴文彬裹着外套,打着手电筒蹲在节点旁,挤着密封胶仔细涂抹焊点。
第二日清晨,陈默在图纸最后一段画了个方框,标注:“可扩展至观景台”。
小米的无人机掠过梯坎时,镜头里的助行道像条银色丝带,从山脚缠到半山腰,晨雾里的钢构泛着暖光,倒像是山体自己长出的骨。
车载导航突然“滴”了一声,陈默点开消息——是沈父发来的:“渠水满了,孩子们都回来了。”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在键盘上悬了又悬,最终按下发送:“我也在路上。”
最后一段三百级改造启动当日,陈默站在梯坎下仰头望。
山雾正慢慢散,露出山顶吊脚楼的飞檐。
他摸了摸工装口袋里的诗稿——李老师新写的,题目叫《光的台阶》。
“陈师傅!”阿飞举着个布包跑过来,“李老师让我给您的,说是诗会的纪念品。”布包沉甸甸的,打开是罐绿漆,标签上歪歪扭扭写着:“山茶花的绿”。
陈默抬头看天,云层正裂开道缝,漏下的光落在梯坎上,像谁铺了满地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