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三辆银灰色监理车碾着沙路驶近,引擎声惊得小石头的蜡笔画从膝头滑落。
陈默正蹲在挖机履带旁检查液压管,听见动静抬头,反光墨镜后的目光在车队前顿了顿——为首那辆的车牌,和昨日治沙办发布会现场的车辆尾号一致。
“陈默、苏晴烟。”领队推下墨镜,执法记录仪的红点在晨光里刺眼,“根据《生态保护红线管理条例》,此地属重点工程核心区,禁止非法取水、破坏植被。”他扬了扬文件夹,封皮印着“县生态环境监理中心”烫金字样,“现在要求你们立即停止试验,恢复地貌。”
苏晴烟正给无人机换电池,闻言直起腰。
她的冲锋衣前襟还沾着昨夜调试滴灌管时蹭的泥,此刻却把相机镜头对准对方胸牌:“请出示执法依据。”
“依据在这儿。”领队拍了拍文件夹,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给梭梭浇水的古丽娜,“你们私接管线抽取地下水,破坏人工林——”
“破坏?”陈默站起身,手套上的沙粒簌簌落进鞋帮。
他没看对方,伸手按开车载电脑的电源键,屏幕蓝光映得他眼尾的细纹清晰可见,“您说的人工林,成活率17%,灌溉水90%渗不进沙层。”他调出U盘里的内部数据,“这是项目组自己的监测报告,地下水抽取量超标的部分,够灌满三个艾山伯家的老井。”
围观的村民渐渐围拢。
艾山伯拄着拐杖站在最前,白胡子被风吹得翘起;小石头捡回画纸,躲在爷爷腿后偷偷看监理车。
领队的喉结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文件夹边缘:“这些数据来源不明——”
“那我们做个试验。”陈默打断他,弯腰从工具箱里摸出两把小红旗,“就两块地,各五十平米。一边种你们的景观松,按项目标准滴灌;另一边种梭梭,只用回收的冷凝水。三十天后看谁活得好。”他把旗子插在沙地上,“立牌公示,村民当裁判。”
苏晴烟的相机“咔嚓”一声,拍下陈默插旗的手——指节因长期握操纵杆泛着青白,虎口处的老茧被沙粒磨得发红。
“胡闹!”徐广义的茶杯砸在办公桌上,茶水溅湿了刚送来的舆情简报。
他盯着手机里苏晴烟发在社交平台的试验田定位,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窗台上的景观松盆景被他一把拽下,松针扎得掌心生疼,“封锁周边所有水源点!”他冲周秘书吼,“就说要检修管道,一滴地下水都不能流进那片鬼地方!”
周秘书缩着脖子记录,笔杆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洞:“那……搬迁同意书?”
“伪造十份!”徐广义扯松领带,“就说留守户自愿配合生态移民。”他指着简报上“小学生发起我的树比赛”的标题,“还有那个通稿,把苏晴烟的背影截图放上去,就说外部势力煽动对抗!”
第十五天的日头毒得狠。
陈默站在试验田边,汗浸透了工装背带裤。
景观松区的滴灌管突然“砰”地爆了,水柱喷起两米高,在沙地上冲出个小水潭,可半小时不到就蒸得只剩白花花的盐渍。
反观梭梭区,褐色枝条上冒出的新芽像星星,在风里颤巍巍的。
“古老师!”小石头举着手机跑过来,屏幕亮着“青苗平台”的页面,“我发的照片有三千个赞啦!”他指着自己拍的梭梭特写,“李老师说要把我们的比赛发到全国学校!”
古丽娜正带着几个留守妇女插“绿账公示牌”。
她蹲下身,用简易水分检测卡量了量梭梭根部的沙,卡片上的蓝色比昨天又深了一格:“婶子您看,这含水率够活。”她转向呆立在枯死果树前的张大妈,“您家果园那年要是种的是梭梭……”
张大妈突然捂着脸哭起来,眼泪砸在龟裂的土地上:“我就说这松树金贵得很,怎么可能活……原来不是地不行,是人骗了地啊!”
晒水大会设在村口老胡杨下。
陈默把挖机的废热管道接进自制蒸馏装置,透明塑料布上的水珠顺着导流槽滴进铁桶。
他舀起一杯蒸馏水,举到村民面前:“您看,蒸发后没盐结晶。”又端起艾山伯家的井水,蒸发皿里很快结出白花花的盐粒,“这井水煮饭,锅底三天就能刮半把盐。”
苏晴烟举着手机直播,镜头扫过老人们用皲裂的手掌托着水杯,阳光透过水面在脸上投下碎钻般的光。
弹幕像潮水:
“这才是治沙!”
“求挖机师傅联系方式!”
变故来得突然。
省环保督察组的车冲进村子时,陈默正给最后一户安装微型净化模块。
带队的王处长摇下车窗,递来一封皱巴巴的信:“教育部转来的,小学生写的。”信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还带着铅笔印:“老师说治沙要科学,可为什么那边的树都快死了没人管?”
徐广义在办公室摔了第三只茶杯。
当调查组要求调阅项目台账时,他才想起所有“成活验收照片”都是找摄影公司在同一片树林拍的——角度调一调,滤镜换一换,就能变出“漫山遍野的绿”。
“铲平!立刻铲平!”他抓起车钥匙冲下楼,“不能让那些破树再丢人现眼!”
推土机的轰鸣响起时,陈默正和苏晴烟整理试验数据。
窗外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他推开驾驶舱门,就看见全村老少手拉手围成圈,把试验田护在中间。
小石头站在最前排,举着自制标牌:“它活着,就不能算失败。”
推土机司机探出头,看着前排艾山伯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又看看小石头仰着的小脸——那上面还沾着画蜡笔时蹭的绿颜料。
他沉默片刻,关掉了引擎。
深夜,陈默在挖机生活舱里整理当天的观测记录。
手机突然震动,陌生号码的短信跳出来:“明天上午九点,项目指挥部地下室,钥匙在消防箱后面。”
他望向窗外,月光漫过试验田,梭梭的新芽泛着柔和的青,像大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