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系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山夜里格外清晰,三颗红点像三簇跳动的小火苗,在陈默腰间的终端屏幕上明明灭灭。
他的拇指悬在“导航”键上方,指节微微发紧——西北方向那个坐标,正对应着三十年前“北纬38线战备通道”的废弃段。
当年他在设计院整理旧档时,曾见过那份泛黄的工程纪要:二十七个建设日,八百公里荒漠公路,最终因地质沉降被迫废弃。
“陈默?”苏晴烟的声音裹着山风钻进驾驶室。
她不知何时绕到车侧,手里捏着张从旧相册里翻出的照片,相纸边缘卷着毛边,“我在民宿老板那儿借的。”
照片里,十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站在沙丘前,背后是刚立起的里程碑,红漆写着“北纬38线0公里”。
最前排蹲坐着个穿蓝工装的年轻人,脖子上挂着的搪瓷杯和陈默工具箱里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你说,他们当年也以为这条路会一直通下去?”苏晴烟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的人影,“就像我们现在看着这些红点,总觉得只要赶到就能解决。”
陈默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在云雾村给阿花调试平板时,小姑娘指着“红点地图”问:“陈哥,这些小红点会疼吗?”此刻屏幕上的红点仍在闪烁,像大地在轻轻咳嗽。
他突然调转车头,仪表盘的蓝光映出他眼底的决断:“先去甘青交界的盐沼。”
“为什么?”苏晴烟系好安全带,被突然的转向带得撞在车门上。
“那片洼地地下有三米厚的黏土层。”陈默拍了拍方向盘,“当年做地质勘探时记过,承重层稳定,适合建临时补给点。”他摸出裤袋里的工程笔记,纸页间夹着半片盐晶,“我们总在赶路,可修路的人不该睡在露天里。”
苏晴烟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明白——那个总说“能动手就别吵吵”的男人,正在给这场没有终点的旅程,钉下第一颗锚。
盐沼的风比预想中更烈。
陈默跳下车时,风沙卷着细盐粒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玻璃。
他踩着结壳的盐层走向洼地中央,挖机的履带在身后压出两道深痕。
“这里。”他举起测绳,挖机臂尖在地面划出第一道基准线,“生活区朝南,工具棚在西北侧挡风口。”转头时看见苏晴烟正踮脚架气象仪,风掀起她的摄影马甲下摆,“风向监测仪支高点,十级风能把帐篷吹到敦煌去。”
“知道啦工程师先生。”苏晴烟把气象仪固定在挖机铲斗上,“你规划停机坪,我去测地下水。”她蹲下身,用地质锤敲开盐壳,浅褐色的卤水立刻渗出来,“浅层卤水,雨季能存水,旱季得接雨水收集系统。”
陈默没接话,蹲下来用手扒开盐粒。
指腹触到黏土层的瞬间,他松了口气——和记忆里的勘探数据分毫不差。
风掀起他的工装衣角,露出后腰处淡白色的旧疤,那是当年建筑坍塌时被钢筋划的。
此刻,他忽然觉得这道疤不再是耻辱的印记,倒像道锚链,把他和脚下的土地更紧地拴在一起。
消息是通过“红点预警地图”扩散的。
第三天清晨,陈默正用洛阳铲测试地基承载力,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引擎声。
他直起腰,看见一团尘烟从东南方向滚来,像朵移动的黄云。
“是小林!”苏晴烟举着望远镜喊,“车顶绑着竹竿,还有——”她的声音突然发颤,“是孩子们的画!”
支教车停在营地边缘时,车顶上的竹竿被风吹得哗哗响。
小林从驾驶座钻出来,鼻尖冻得通红:“陈哥!阿花说你们要建驿站,我们班用两周时间画了设计图!”他伸手去解绑带,一沓画纸被风卷起来,在空中打着旋儿——有画着太阳能板的小木屋,有带滑梯的工具棚,最上面一张用蜡笔写着:“老师说,你们修的是人心。”
陈默弯腰捡起那张画,画里的挖机正用铲斗托着颗红心。
他抬头时,小林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我还带了竹竿!张校长说,你们肯定需要晾工装的地方。”
“来得正好。”陈默拍了拍他后背,力道比平时轻了些,“工具棚需要支撑梁。”
话音未落,第二阵引擎声由远及近。
七辆改装皮卡组成的车队碾过盐壳,车头贴着“西北工匠联盟”的贴纸。
为首那辆的车门“砰”地打开,扎着高马尾的大梅跳下来,皮靴跟在盐壳上敲出脆响:“听说有人要建抗风雪的驿站?”她晃了晃手里的焊枪,“我们专治各种不服。”
她身后的车厢里,预制钢板码得整整齐齐,太阳能板在阳光下泛着蓝光。
大梅走到陈默面前,递来张皱巴巴的纸条:“老李头托人带的,说‘无正式报建,更要严于自律’。”
陈默接过纸条,上面是老李头熟悉的狂草——正是他在镇医院塞给小武的《临时聚落安全守则》手稿复印件。
他捏着纸页的手微微发抖,抬头时看见大梅正冲他笑,眼角的细纹里嵌着盐粒:“别光愣着,我带来的焊工能把钢板焊得比原配还结实。”
施工时的风里多了人气。
陈默指挥挖机液压臂吊装报废车厢,大梅的焊工们举着焊枪在钢板间穿梭,火星子溅在盐壳上,像撒了把流星。
小林带着孩子们的设计图,蹲在地上用竹竿量着工具棚的尺寸:“这里留宽点,阿花的轮椅能转开。”
苏晴烟没闲着。
她收集了所有人的旧工装——陈默的磨破袖口的深蓝工装,大梅的沾着焊渍的橙色马甲,小林的洗得发白的支教服——用针线把它们拼接成旗面。
每块布料上都绣着名字:“大梅”“小林”“阿花”“老李头”,还有些陌生的名字,是“红点地图”上的捐赠者。
“这面旗要挂在中央广场的高杆上。”她举着半成品旗面给陈默看,“每一块都是路过的人撑起来的天。”
陈默正焊最后一根高杆,焊枪的蓝光映得他侧脸发亮。
他抬头望向广场位置——那片被特意预留的空地,此刻落满了影子:大梅弯腰检查焊接点的影子,小林踮脚挂竹竿的影子,苏晴烟穿针引线的影子。
“陈哥!”小林突然喊,“阿斑来了!”
众人转头,看见那只老猎犬正蹒跚踱进营地。
它的皮毛不再油亮,右耳缺了块,但尾巴仍在摇晃。
它绕着陈默转了三圈,像在确认什么,然后趴在他脚边,把下巴搁在他沾着焊渍的工装上。
“是红星厂那只?”大梅蹲下来摸它的耳朵,“当年跟着流浪艺术家跑遍西北,后来艺术家走了,它就在废弃工棚里守着。”
陈默没说话,伸手揉了揉阿斑的脑袋。
猎犬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回应某种久别重逢的默契。
驿站主体结构完工那晚,十七盏车灯陆续亮起。
大梅的皮卡、小林的支教车、陈默的挖机,还有几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越野车,围成半圆照亮工地。
苏晴烟的镜头里,有人在搭篝火,有人在搬预制板当桌椅,有人把孩子们的画贴在工具棚墙上。
陈默站在高杆下,仰头望着刚焊好的旗座。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周围的影子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开着挖机上路时,后视镜里只有自己的影子;现在,后视镜里全是别人的笑脸。
“这不再是我的旅程了。”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声揉碎。
苏晴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手里捧着拼接好的旗面:“本来就不是。”她把旗面递给他,“是我们的。”
车载电台突然发出刺啦声,自动接入一段加密通讯:“边境巡查组陆沉舟部,正向你方坐标逼近。”
苏晴烟的手顿了顿:“他们……是来拆驿站的?”
陈默望着远处地平线,那里有车灯的光斑在移动,像一串流动的星子:“不。”他把旗面系在高杆上,风立刻鼓胀起布料,“他们是来找答案的——当年修不通的路,现在为什么能有人接着修。”
月光下,新立的钢架泛着冷白的光,像具正在生长的骨骼。
阿斑从脚边抬起头,对着风发出一声低吠。
陈默摸出终端,三颗红点仍在闪烁,但这次他没急着按导航键——他知道,有些答案,要等风暴来的时候才会显形。
后半夜,风突然大了。
帐篷的防风绳被扯得紧绷,盐粒打在钢板上沙沙作响。
陈默裹着旧工装坐在篝火旁,望着气象仪上的数字——气温正在往零下二十度跌。
他往火里添了块干柴,火星子窜起来,照亮旗面上“老李头”“阿花”“大梅”这些名字。
阿斑缩在他脚边打盹,尾巴偶尔晃两下。
远处,巡查组的车灯已经能看见轮廓了,像一排移动的黄灯笼。
陈默搓了搓手,把最后一块柴推进火里。
火焰猛地蹿高,在旗面上投下跳动的影子,仿佛那些名字都活了过来,正和他一起,等着看黎明时分,这场突然降临的风暴里,他们亲手建起的驿站,能扛住多少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