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模机的轰鸣声裹着盐碱土的腥气钻进鼻腔时,陈默正用扳手卡住最后一个调节螺母。
他的工装袖口沾着深褐色泥渍,那是混合了盐渍土、铜线碎屑和骆驼刺纤维的生料——沈砚青在信里说,这种配比能让夯土在零下三十度仍保持韧性。
“陈哥,水温到85了。”小林探进头来,呼出的白气在压模机操作台前凝成雾,“大梅姐说再烧十分钟,烧结层能更均匀。”
陈默没抬头,戴着手套的拇指抵着压力表盘,眼尾的细纹随着指针移动微微抽紧。
他已经连续调整了十二小时参数,后颈的旧疤因长时间低头泛着薄红——那是当年建筑坍塌时钢筋划开的,此刻却像块灼热的烙铁,烫得他后背发紧。“把振动频率调到120赫兹。”他声音沙哑,指节在操作台上叩了叩,“上次试的时候,生料里的纤维没搅匀,这次得让震波把铜线碎屑和土粒焊死。”
压模机发出低沉的闷响,金属模具缓缓下压。
陈默蹲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刚成型的土砖。
他伸手摸了摸砖面,粗糙的颗粒磨得掌心发痒——这是他最熟悉的触感,和当年在工地摸过的每块混凝土试块都不一样,带着大地本身的温度。
“承重测试!”大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围裙,手里端着碗羊骨汤,汤面浮着层金黄的油花,“先别急着看,喝口热的。”
陈默接过碗时,指腹触到碗壁的温度,这才惊觉自己的手早冻得没了知觉。
他喝了口汤,滚烫的羊骨香顺着喉咙窜进胃里,眼眶突然发酸。“上次在盐池镇,我们用普通夯土搭的防风墙,一夜就被冻裂了。”他盯着压模机里的土砖,喉结动了动,“那时候我总怕修不好,怕再看见孩子们举着蜡笔画问‘陈哥,房子还能住吗’。”
大梅扯下一只毛线手套,拍了拍他肩膀。
她的手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焊枪烤过的余温:“现在倒像盼着它坏一次?”
陈默笑了,眼角的雪珠落进衣领。
压模机的提示音适时响起,第一块新型夯土砖被机械臂托了出来。
他抄起电子秤,把三十公斤的沙袋码在砖上——砖纹没裂;再加二十公斤——边角只渗出极细的白痕;最后摞上半人高的钢筋卷,总重三百公斤时,砖体依然稳当。
“成了。”他长出一口气,指节抵着后腰的疤轻轻揉了揉,“坏过才知道怎么让它更好。”
车载终端的提示音打断了他的话。
周晓雯的视频通话跳出来,她的脸被电脑屏幕映得发蓝,身后堆着一摞泛黄的图纸:“陈工,我翻到我爸1998年的笔记了。”她点开一张扫描件,“当年修西北红点公路时,减震层设计只考虑了沙埋,没算温差裂解。”
陈默凑到屏幕前,图纸上的计算公式突然和记忆里某段新闻重叠——三年前,红点路段因路基冻胀坍塌,八辆运煤车坠崖。“这公式能修正?”他声音发紧。
“能。”周晓雯推了推眼镜,眼底泛着青黑,“我重新计算过,只要把减震层厚度增加五厘米,掺百分之十的碎陶粒……”
陈默的手指在图纸上快速划过,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他抓起桌上的铅笔,在旧设计图背面唰唰写着:“红点路段的桥墩基础用的是c25混凝土,现在冻融循环下强度只剩六成……”
“要改行程?”苏晴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相机挂在脖子上,镜头盖还没摘。
她的发梢沾着压模机扬起的土,却笑得眼睛发亮——这是她最熟悉的陈默,专注时睫毛会微微颤抖,像台精密运转的仪器。
“先去红点。”陈默把图纸折成方块塞进工装口袋,“那条路不该塌的。”
苏晴烟举起相机,镜头对准他沾着泥渍的侧脸。
她的手指悬在快门键上,忽然轻声说:“有些债,不是谁欠的,是时代留下的,得有人去还。”
这句话被录进了她当天的拍摄日志。
后来这段素材成了《铁流》终章的预告,配文是:“他开着挖机来找路,却让更多人学会了怎么走路。”
驿站重建的脚手架支起来时,张卫国正带着志愿队在雪地里画白线。
他穿件褪了色的迷彩大衣,手里攥着根红漆木棍,在雪地上划出三个大圈:“警戒组守东边风口,物资组管仓库钥匙,医疗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那个背着药箱的姑娘,“就跟着小林老师,孩子们最金贵。”
“老张,咱们这算啥?正规军?游击队?”新来的小周搓着冻红的手问。
张卫国把木棍往雪地里一插,棍尖戳进半融化的冰壳,发出清脆的响:“咱们是补路人——哪断了,就往哪去。”
这句话被写进了驿站的值班日志,后来成了所有分部的信条。
揭牌那天飘着细雪。
陈默站在驿站入口前,手里握着王建国送的焊枪。
那是三年前在暴雨里救过他命的老焊工留下的,枪柄包着的胶布已经发脆,却依然裹得整整齐齐。
“陈哥,要讲话吗?”阿花坐着轮椅被推过来,她的腿是上个月雪崩时砸伤的,现在裹着厚厚的石膏,可眼睛亮得像星星,“我写了欢迎词!”
陈默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
他没说话,只是举起焊枪,在青铜铭牌背面刻下最后一行字:“此地无名,因人而成。”
焊花溅起时,苏晴烟按下了快门。
镜头里,阿花的轮椅碾过新铺的透水步道,身后跟着十几个孩子,他们举着用旧工装拼接的旗帜——红的、蓝的、灰的,每块布上都缝着歪歪扭扭的字:“陈哥的家”“大梅的焊枪”“老张的哨子”。
风突然大了,旗帜猎猎作响,像极了心跳声。
启程前夜,陈默独自爬上挖机顶盖。
他打开全网通联频道,信号声里混着细碎的电流杂音:“我是陈默。接下来,我们要去找那些没人记得的桥墩、被草掩住的涵洞、写在档案末页却从未验收的工程……”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拢,十七个光点在终端地图上依次亮起——那是分布在全国的驿站节点和培训点。
“不怕慢,不怕冷,只怕视而不见。”陈默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喉结动了动,“如果你也听见了大地的裂缝声……”
“我们在!”
“算我一个!”
“甘肃玉门节点已就绪!”
回应声此起彼伏,像串被风吹响的铜铃。
苏晴烟的无人机从空中掠过,拍下钢铁巨兽迎着朝阳驶向荒原的画面——后视镜里,新的车辙正从驿站延伸而出,如同血脉奔流向四方。
风雪初歇时,营地残骸上的积雪又厚了寸许。
倒塌的轻钢房歪在雪地里,扭曲的钢架像折翼的鸟,半埋的蜡笔画上,那颗红心还倔强地露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