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的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像针似的扎在脸上。
张卫国把军大衣领子竖到耳根，跺了跺冻得发木的脚，目光扫过营地东南方的监控屏——那个红点正以龟速往这边挪，边缘的雪花在红外镜头里泛着幽蓝。
“二班跟我走。”他把强光手电往腰间一别，拍了拍身边小吴的肩膀，“小吴带对讲机，小林留守看监控。”话音未落，军靴已经踩进半尺深的雪堆里，身后三个穿反光背心的汉子紧跟上，雪地靴踩出“咯吱咯吱”的响。
陈默正蹲在挖机驾驶舱里检查液压油表，听见对讲机里“沙沙”的响动，刚要摘耳机，就听见张卫国的粗嗓门炸响：“陈工！东南方三百米，皮卡抛锚！司机捂着肚子直冒冷汗，说是阑尾炎犯了！”
他手指猛地攥紧操纵杆，后颈的旧疤突然发烫——三年前在红星厂，老李也是这样捂着肚子，血浸透了工装，最后被埋在坍塌的钢架下。
“医疗组呢？”他对着对讲机喊，喉结动了动，“王姐带急救箱过去没？”
“王姐正给他打止疼针！”张卫国的声音混着风雪，“但得送镇医院，这雪封路，皮卡底盘太低，开不出去！”
陈默的太阳穴突突跳。
他推开发霉的棉门帘，冷空气“呼”地灌进脖子。
月光下，那辆绿色皮卡歪在雪沟里，车头灯还亮着，投出两道昏黄的光，照见司机蜷缩在副驾，王姐的白大褂在风雪里晃，像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挖机。”他咬着牙吐出俩字，转身往挖机跑，工装裤膝盖的油泥蹭在雪地上，“苏晴烟！拿卫星地图！老张，让大梅带工具跟我！”
挖机引擎的轰鸣盖过了风声。
陈默把操纵杆推到底，钢铁铲斗砸进雪堆，溅起的雪粒打在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
可刚开出五十米，液压泵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仪表盘上的温度警示灯红得刺眼——连续三天修砖窑、清积雪，主泵早过了负荷极限。
“停！”他猛踩刹车，挖机履带在雪地上划出两道深沟。
额头的汗混着冷气凝成冰碴，砸在工装领口。
“大梅！”他探出头喊，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发颤，“主泵过热，冷却液不够了！”
大梅正蹲在废车堆里翻找，安全帽上的矿灯晃得人眼花。
她抄起把活动扳手，“当”地敲在报废装载机的散热器上：“陈哥！我这有俩旧散热器，拆下来拼个回路！防冻液不够就掺酒精，冰点能降到零下四十！”话音未落，扳手已经拧下第一颗螺丝，锈渣混着雪水掉在她沾着焊渍的手套上。
陈默看着她的背影，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她还在为砖窑温度发愁，现在拆起散热器比他当年带的实习生还利索。
“老张！”他抓起对讲机，“把吉普的防冻液抽半桶过来！小林，去我工具箱拿密封胶！”
二十分钟后，临时冷却系统“突突”响了起来。
大梅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雪水，冲他比了个“oK”：“能撑两小时！”陈默深吸一口气，重新坐进驾驶舱。
这次他把油门踩得很轻，像在哄一个发着烧的孩子——铲斗每扬起一次，都要等液压表的指针回落两格才继续。
苏晴烟举着相机跟在挖机侧面，镜头里是钢铁铲斗劈开雪墙的剪影，还有陈默紧绷的下颌线。
她裹着他的工装外套，可风还是顺着袖口往里钻。
“需要记录进度吗？”她对着对讲机喊，雪花粘在睫毛上，“现在是凌晨两点十七分，已推进一百二十米。”
“不用。”陈默的声音从驾驶舱传出来，带着发动机的震颤，“你盯着温度表。”他的手指在操纵杆上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是怕——怕液压泵再罢工，怕那个司机等不到天亮。
六个小时后，当挖机铲斗最后一次扬起，露出被压瓷实的雪路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张卫国的吉普载着司机冲了出去，尾灯在雪地里划出两道红痕。
陈默关掉引擎，手还搭在操纵杆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筋骨，瘫在座椅里。
“陈工！”小林的声音从营地方向传来，带着哭腔，“供电系统跳了！供暖锅炉要停！”
陈默猛地直起腰，后颈的疤又开始发烫。
他掀开棉门帘，看见苏晴烟正蹲在配电房外的雪地里，手里攥着绝缘胶带，冻得发紫的手指在电缆接头上打颤。
“是地下电缆接头裂了。”她抬头冲他笑，睫毛上的冰碴闪着光，“热胀冷缩，老问题了。”
张卫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军大衣罩在她肩上，自己只穿件洗得发白的绒衣。
“小苏说要趁热接，不然胶不粘。”他搓了搓冻红的耳朵，“我给她挡挡风。”
陈默没说话，转身往工具房跑。
他拿了个丙烷喷灯，又抓了把厚羊毛袜——那是大梅昨天塞给他的，说挖机驾驶舱漏风。
等他跑回来，苏晴烟的手指已经僵得捏不住胶带，张卫国正用自己的掌心捂着她的手。
“我来。”陈默蹲下来，喷灯的蓝焰舔着电缆接头，“苏晴烟，扶着胶带。老张，帮我照着光。”他的动作很轻，像在补当年那道没量准的焊缝。
焊锡融化的气味混着雪水的冷，钻进鼻腔，让他想起老李最后说的那句话：“小陈，帮我看看我闺女的照片……”
“好了。”他直起腰，指节发出“咔”的一声响。
供电箱里的指示灯次第亮起，锅炉房的烟囱冒出了白烟。
苏晴烟的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举了起来，镜头里是张卫国冻得通红的脸，和他肩上那件空荡荡的军大衣。
“阿斑！”大梅的吆喝声突然从工具棚方向传来，“别瞎叫！”
陈默转头，看见那只老猎犬正扒着工具棚的木门，尾巴夹在腿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大梅蹲下来摸它的耳朵，却被它拽着裤脚往门里拖。
“这老东西，平时最老实……”她嘟囔着推开半掩的门，里面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角落里蜷缩着个人影，浑身湿透，睫毛上结着冰珠，嘴唇乌青得像块紫茄子。
大梅刚要伸手，那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雪水从破棉袄的缝隙里渗出来，在地上冻成细小的冰碴。
阿斑还在叫，声音里带着点急切的颤。
陈默摸出对讲机，刚要喊医疗组，就听见东边的天空传来一声鸟鸣——是黎明的第一声，混着阿斑的吠叫，撞碎了寒夜里最后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