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酝酿着不安。
远方海平面上那只窥伺的巨眼,终于在第七天清晨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强台风“海燕”的外围环流提前杀到,一夜之间,风力陡然升至八级。
之前还算温顺的大海彻底狂暴,卷起数米高的巨浪,如同千军万马,朝着那片刚刚燃起希望的海岸线发起冲锋。
陈默几乎是第一个被惊醒的。
挖掘机生活舱的钢板被狂风吹得嗡嗡作响,窗外是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和震耳欲聋的涛声。
他猛地坐起,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那种熟悉的、被巨大力量支配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天刚蒙蒙亮,风雨稍歇,队员们和村民便不顾一切地冲向海滩。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他们奋战了整整七天,用无数汗水和希望编织的三座沉笼导流坝,此刻已面目全非。
其中两座被狂暴的巨浪硬生生从原定位置推出了数十米远,歪歪扭扭地搁浅在滩涂上。
坚韧的渔网被海底的礁石和自身的重量撕扯得支离破碎,里面的石料散落得到处都是。
最外围的一座更是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村民们围在岸边,脸上的表情从焦急的期待,迅速凝固成一片死寂的失望,最后化为深深的绝望。
一个老婆婆腿一软,瘫坐在泥水里,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像会传染,很快,压抑的啜泣在人群中蔓延开。
“狗屁的柔性消浪!这就是你说的给海梳头?”一声怒吼炸响。
大梅通红着双眼,一脚踹翻了身边的工具箱,扳手、螺丝刀散落一地。
她指着那片狼藉,冲着沉默的陈默咆哮:“这就是一堆豆腐渣!风一吹就散了,跟纸糊的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不来硬的,这海就治不住!”
她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内陆的方向,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必须用水泥!用钢筋!给我浇筑一道结结实实的永久堤坝!哪怕把我们所有的储备都耗光,我也认了!我不想再看到他们这副样子!”
她的话戳中了许多人的心思,几个工匠默默点头,看向陈默的眼神里充满了质疑。
面对大梅的质问和众人的目光,陈默没有反驳。
他只是脱下外套,默默穿上潜水服,背起氧气瓶,一言不发地走向那片依旧波涛汹涌的海水。
“你干什么!疯了!”苏晴烟冲上去想拉住他,却被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制止了。
“我去看看……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冰冷的海水瞬间包裹了他。
水下比他想象的更浑浊,能见度极低。
他凭借着对地形的记忆,艰难地潜到原先导流坝基座的位置。
当他的手触摸到海底的泥土时,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里的海床,软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巨大海绵。
在巨浪反复的冲击拍打下,原本就松软的泥沙发生了严重的液化现象,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承载力。
别说是渔网沉笼,就算是一块铁疙瘩放上来,也会被这流动的泥沙裹挟着移位、下沉。
他明白了。
在这片会“流动”的地基上,任何试图用蛮力对抗的刚性结构,最终都会因为根基的失稳而垮塌。
大梅的水泥堤坝方案,从根本上就是一条死路。
硬碰硬,只会输得更惨。
一个小时后,陈默湿淋淋地回到岸上。
他没急着解释,而是找到了正在清点物资的周胖子。
周胖子的脸色比天气还难看。
“默哥,情况不妙。”他指着账本,声音发苦,“我们带来的水泥,就算全部用上,也只够修大梅说的那种堤坝的三分之一,连个像样的开头都算不上。这点东西,扔进海里连个响都听不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阿土走了过来,低声说:“我可以用骆驼,从内陆运一些石灰岩碎屑过来。比水泥便宜,但……要时间。”
周胖子眼睛一亮,又迅速黯淡下去:“远水解不了近渴啊。”他挠着头,提出了一个新想法,“要不,我们换个思路?既然大坝不行,我们就化整为零。搞‘微型防浪单元’战术,用水泥制造几百个小型的三角消波块,像撒豆子一样分散投到浅滩上,形成一张概率防护网。浪打过来,总能削弱掉一部分,能保一点是一点。”
另一边,柳叶医生正轻声安抚着那个痛哭的老婆婆。
她拿着笔记本,悄悄记录下观察到的情况,然后找到陈默,神情严肃:“村民的情绪很不稳定,连续的希望和失望,正在快速蒸发他们对我们的信任。再不想出有效的办法,我们可能就留不下去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陈默身上。
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他沉默了很久,脑海里不断闪现着水下那片流沙般的地基,大梅愤怒的脸,周胖子的账本,阿土的骆驼,还有柳叶的警告。
“我们不能放弃柔性方案,但也不能完全排斥刚性结构。”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但异常清晰,“大梅姐说得对,关键的地方,必须用上‘硬骨头’。”
一个折中的方案在他脑中成型:保留并扩大红树林生态修复区,这是根本;放弃建造全线高耸的混凝土硬堤;但在村庄正前方和几个最关键的入潮口,修建一种特殊的“阶梯式矮坝”。
他抓起一根树枝,在湿漉漉的沙地上画出草图:“坝体不高,像楼梯一样,一层一层往上。每一级台阶内部设计成中空结构,海水漫上来的时候,一部分水流会灌入空腔,通过内部的孔洞减压、分流,极大地削弱浪头的直接冲击能量。这样既能消能,又对地基压力小。”
这个设计精巧而务实,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说干就干。
陈默亲自操刀,把一台报废挖机的油箱切割开,用液压机反复压制,硬是打造出了第一套浇筑阶梯块的金属模板。
赵老四则在旁边捣鼓,他发现单纯的水泥块在盐雾环境下容易开裂,便尝试着在混凝土里加入了大量晒干切碎的麻纤维,大大增强了成品的抗裂韧性,还改进了脱模工艺。
第一批阶梯块试制品很快成型。
他们将其放置在浪涌最猛烈的地方进行测试,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汹涌的潮水拍在阶梯上,被层层分解,威力大减。
希望的火苗再次被点燃,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生产效率太低了。
制作模板、搅拌、浇筑、脱模、养护……每一道工序都耗时耗力。
为了赶工,所有人开启了连轴转模式。
连续加班的第十天夜里,一名五十多岁的工匠在搬运水泥时,突然栽倒在地,浑身起了大片的红疹,呼吸困难。
柳叶紧急施救后,确诊为严重的盐雾过敏和过度劳累导致的休克。
她处理完病人,走到亮着灯的生活舱前,看着里面还在对着图纸修改细节的陈默,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再这么不眠不休地熬下去,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你。”
陈默没有回头。
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耳边是窗外不知疲倦的涛声,和自己胸腔里沉重的心跳。
他太想赢了,太想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想用一个完美的工程,去对抗那片吞噬一切的大海,也对抗自己内心的梦魇。
“你总想把所有问题都一次性解决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苏晴烟端着一杯热水道,“可有时候,守住一点点,能往前走一小步,就已经算是赢了。”
陈默缓缓睁开眼,透过舷窗,望向那片被清冷月光照耀的海面。
远处,破碎的浪花在礁石上泛起银光,顽强地亮着,又被下一波黑暗吞没,周而复始。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拿起对讲机,按下了通话键。
“所有人注意,”他的声音传遍了营地每一个角落,“从明天起,暂停所有夜间施工,改为每日定量推进。天黑,就收工休息。”
一个月后,第一段长约五十米的阶梯式矮坝终于建成。
它不高,甚至有些其貌不扬,但当又一次天文大潮来临时,它像一位沉默而坚韧的卫士,稳稳地将潮水的冲击速度降了下来。
越过它涌入滩涂的海水,变得温柔了许多。
村民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们自发组织起“护苗队”,每天扛着工具,巡视那些新栽下的红树林幼苗,清理海漂垃圾,像呵护自己的孩子。
又是一个清晨,一个在滩涂上赶海的老人突然指着一片新生的红树林根部,惊喜地大喊起来:“快看!蟹!小螃蟹回来了!”
无数只指甲盖大小的半透明小螃蟹,正在新绿的滩涂上挥舞着钳子,它们回来了,这意味着这片土地的生态正在缓慢复苏。
苏晴烟的无人机升上高空,镜头下,一道蜿蜒的绿色开始点缀在灰褐色的泥滩上,那道低矮的阶梯坝如同一条灰色的缎带,守护着这片新生的希望。
远处,平静的海平面上,一艘巨大的远洋货轮缓缓驶过,拉响了悠长而浑厚的汽笛。
那声音穿透晨雾,回荡在渔村上空,像是一声迟到了太久太久的回应。
秋去冬来,东海渔村的气候比内陆更早地透出寒意。
夜里的海风已经带上了刺骨的凉意,队员们不得不换上了厚实的冬衣。
工程仍在有条不紊地推进,陈默的心境也随着那片日渐扩大的绿意而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天夜里,他没有研究图纸,而是难得清闲地在改装后的集装箱工具库里整理着工具和备件。
他将一把把扳手、锤头擦拭干净,抹上防锈油,分门别类地挂在墙上,动作专注而安宁。
当他打开最后一个尘封已久的备用零件箱时,手指却在触碰到箱底一个坚硬的方形物体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