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电台的电流声突然清晰起来时,陈默正用袖口擦去操纵杆上的晨露。
李秘书的声音从频道里钻出来,带着点气喘:“陈师傅,省厅调查组的结果出来了。”
挖掘机的空调吹得前挡风玻璃起了层薄雾,陈默伸手抹开,露出戈壁滩上歪歪扭扭的车辙。
三天前他离开驿站时,老秦叔往油箱里塞了包晒干的骆驼刺,说这东西烧起来火旺,能替他暖油箱。
此刻那包骆驼刺正躺在工具箱最上层,边角被震得松松散散。
“涉事的两个干部停职了。”李秘书的声音里带着点雀跃,“田副县长今早带着文件来驿站,在晒谷场给大伙儿鞠躬了。他说……他说基层治理不能只看卫星图。”
陈默的拇指在操纵杆上轻轻叩了两下。
三天前调解会上田为民捏着《山河驿站功能分区图》的样子突然浮上来——那个总把皮鞋擦得锃亮的副县长,当时指腹在“净水池”那页磨出了毛边。
他想起田为民离开时说的“立桩定界”,原以为是公文里的套话,后来才明白,有些线得拿脚走,拿锹挖,拿四十三口人的命去夯。
“省厅的批复也到了。”李秘书的语速加快,“允许保留现有设施,试行自治管理,不扩建,每年第三方评估。您要回来签同意书吗?”
陈默抬头看后视镜。
苏晴烟的越野车正跟在后面,她把相机架在车窗上,镜头对着戈壁滩上的红柳丛。
风掀起她的围巾,露出耳后那枚用废齿轮改的耳钉——是大梅去年用焊枪给她熔的,说是“行走的工牌”。
“让老康师傅把笔准备好。”陈默踩下油门,挖掘机的履带碾过一块碎石,“我半小时后到。”
驿站的晒谷场比离开时更热闹了。
周胖子蹲在太阳能板下捣鼓笔记本电脑,眼镜片上沾着焊锡的碎屑;小林妹妹抱着一摞纸质交易记录往他怀里塞,发梢沾着碎纸片,像顶着团蒲公英;老康师傅搬了张长条桌,正用抹布反复擦桌面,抹布上的肥皂味混着晒谷场的土腥气,飘得老远。
“陈哥!”周胖子看见他,腾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移动工分银行调通了!北斗短报文能跨区域兑换物资,修井30分换燃油,教焊工15分换教材,刚才试了笔——”他拽着小林妹妹的袖子晃,“小林用帮阿娟姐晒杏干的5分,换了盒儿童退烧药!”
小林妹妹的脸涨得通红,从裤兜里摸出个小纸盒晃了晃:“真的!系统显示‘交易成功’的时候,周哥把键盘拍得山响,差点把卫星天线碰倒。”她指了指周胖子的电脑屏幕,蓝色的界面上滚动着“测试链路稳定”的提示,“我录了三千条记录,从2021年第一顶帐篷开始,修羊圈、搭雨棚、教孩子算术……”
陈默弯腰看屏幕。
最顶端的记录是2021年12月15日:“陈默,挖掘机清雪12小时,积60分。”备注栏里是苏晴烟手写的:“救了18个牧民,包括大梅的爷爷。”他喉结动了动,伸手碰了碰屏幕,像在碰三年前那个雪夜里冻得发僵的操纵杆。
“签同意书吧。”老康师傅把笔递过来,笔帽上还粘着半块透明胶,“李秘书说要附加备注,您写。”
陈默接过笔。
纸页上“试行自治管理”的字样被阳光晒得发亮,他想起三天前在调解会上说的“我们守的线保的是命”。
笔尖顿了顿,在备注栏写下:“所有改进,皆由双手投票。”
签字的墨迹还没干,晒谷场的广播突然响了。
大梅的声音带着点破音:“全体成员到仓库集合!交接仪式十分钟后开始!”
仓库门口挂着条红布,是阿娟姐用旧窗帘缝的,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山河驿站·流动技工班”。
老康师傅捧着个铁盒子走过来,盒子里装着三年来的排班表,最上面那张的边角卷着,是2021年冬夜第一次排班时被雪水浸的。
“这是最后一份。”老康师傅把盒子递给陈默,手指在盒底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背面我写了句话。”
陈默翻开,一行歪斜的字跃入眼帘:“根扎下了,枝叶该往外长。”他抬头,老康师傅的眼角泛着红,像刚用袖口擦过:“驿站有老秦叔守井,阿娟姐管后勤,小林妹妹盯着系统——你们尽管往前开。”
大梅带着技工班站成两排。
她今天没穿工装,套了件阿娟姐织的灰毛衣,领口还沾着机油印子。
“我代表流动技工班宣誓!”她的声音比焊枪的轰鸣还响,“学到的手艺,只用来搭桥,不用来拆房!”
十七双沾着水泥灰的手举起来,在红布下投出一片影子。
陈默看见大梅的右手背上有道新疤,是前两日焊钢架时被火花烫的——她总说“疼了才记得准”,此刻那道疤在阳光下泛着粉,像朵开在钢铁上的花。
阿娟姐是最后上场的。
她抱着个蓝布包袱,走到陈默面前时,包袱里掉出团花花绿绿的布片——是小雨点剪的纸星星,沾着胶水。
“每人一双。”她解开包袱,露出十几双布鞋,鞋帮上绣着红柳、骆驼刺和小挖掘机,“走得再远,别磨伤脚。”
苏晴烟蹲下来摸鞋面,指尖碰到针脚:“阿娟姐,这得熬多少夜?”
“不多。”阿娟姐把一双鞋塞进陈默手里,鞋底还带着体温,“你们在雪地里刨路时,我们在帐篷里纳鞋底;你们给学校修操场时,我们在油灯下绣花样——”她的声音轻了些,“就当,我们的手也跟着你们动。”
出发那日的阳光特别亮。
田为民的越野车停在驿站门口,后车厢堆着纸箱,上面贴着“应急药品”“气象预警接收器”。
他没穿皮鞋,换了双胶鞋,鞋尖沾着泥,像刚从地里回来。
“没别的。”他把钥匙递给陈默,“药品是县医院凑的,接收器能连省气象台——”他顿了顿,“前两日整理档案,翻到二十年前我当乡长时修的灌溉渠。图纸上标着‘绝对可行’,结果发大水时垮了。老百姓没怪我,只说‘下次把沟挖深点’。”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光,“你们走的路,不在规划图里。”
陈默把接收器装进工具箱,指尖碰到阿娟姐的布鞋。
“但我们每一道车辙,都会变成下一张图的参考线。”他说。
十七盏车灯在晨光里次第亮起。
这次多了三辆改装皮卡,开车的是驿站的留守青年——大梅的徒弟小海、老秦叔的侄子阿强,还有总蹲在维修区看陈默修挖掘机的高中生石头。
他们把车贴得老近,像群跟着头狼的小狼崽。
“送你们十里。”小海摇下车窗喊,“十里后掉头,替你们守着驿站!”
戈壁的风卷着沙粒打在车窗上。
陈默看了眼车载地图,目的地坐标是西南方向的某村小学——三天前有牧民打电话说牧道塌了,昨天老师发消息说操场裂了缝。
此刻地图突然弹出红色警报:“西南200公里,山体滑坡,小学唯一通道中断。”
“一级响应,全员就位。”陈默按下工分系统的广播键,声音通过车载喇叭传出去,“苏晴烟,准备摄像机;大梅,检查焊机;周胖子,同步物资需求——”他转动操纵杆,挖掘机的履带碾过一片骆驼刺,“我们要赶在天黑前,给孩子们画出条新的路。”
苏晴烟打开摄像机,镜头里是飞掠而过的荒原。
她对着麦克风低语:“他们说我们没有户籍,可你看——”
车轮碾过沙地的声响盖过了她的话。
远处的山影渐渐清晰,像头伏着的巨兽,等着被挖掘机的铁臂唤醒。
引擎的轰鸣里,陈默听见阿娟姐的布鞋在工具箱里轻轻碰了碰,像句没说完的叮嘱。
今晚,他们要在山区边缘扎营。
月光会漫过挖掘机的履带,在地上画出第一道线——那是给孩子们的,也是给所有在土地上扎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