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据点被银阑简单地称为“石窝”,倒也贴切。这里没有鸦寂谷那种终年不散的灰雾和死寂,只有光秃秃的岩壁、干燥的沙砾和从早到晚刮个不停、带着咸涩尘土气息的山风。荒凉,贫瘠,却也意外地……干净。至少,没有那些附着在能量节点上的、挥之不去的阴冷与污秽感。
聂九罗在石板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沉睡,偶尔会短暂地醒来,意识依旧模糊,只是本能地喝水、吞咽银阑配制的流食和药汁,然后很快又陷入更深的昏睡。她的脸色不再像最初那样死白,渐渐有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活人的微弱血色,但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用力一碰就会碎裂。身上的伤口在银阑的精心照料和沈寻不眠不休的看护下,没有再恶化,最严重的几处甚至开始有缓慢愈合的迹象,只是那过程缓慢得令人心焦。
沈寻几乎成了她的影子。喂药、喂食、擦拭身体、更换绷带、处理污物……所有琐碎而亲密的事情,她都做得一丝不苟。起初,聂九罗在极少数清醒的时刻,还会因为这种毫无遮蔽的照顾而流露出极其细微的窘迫和抗拒,身体会下意识地绷紧,目光躲闪。但沈寻只是平静地、用最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动作继续着手头的事情,眼神专注在伤口和身体状况上,仿佛这只是一项再平常不过的、需要极度细心的工作。
渐渐地,聂九罗那点微弱的抗拒也消失了。或许是身体的极度虚弱剥夺了她维持戒备的力气,或许是沈寻那种理所当然、不带任何杂念的专注抚平了她本能的抵触。她开始顺从地接受一切,甚至在沈寻为她擦拭脖颈或手臂时,会极其轻微地放松紧绷的肌肉,甚至在喂药后,会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配合地吞咽。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天光再次从洞口射入时,聂九罗没有像前两天那样立刻陷入昏睡。她睁着眼睛,望着洞顶被光线勾勒出的、粗糙岩石的轮廓,目光依旧有些涣散,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清明。
沈寻正背对着她,蹲在洞口的小火堆旁,用一个小陶罐小心翼翼地熬煮着银阑交代的、今日份的汤药。她的动作很轻,时不时用一根削光的树枝搅拌一下,防止粘底。晨光勾勒出她瘦削却挺直的背影,几缕碎发从她简单的发髻中滑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聂九罗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她的眼神很空,没有太多情绪,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放空。
直到陶罐里的药汁开始冒出细密的气泡,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沈寻用布巾垫着手,将陶罐从火上端开,小心地倒进一个粗糙的木碗里,然后转过身。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渐亮的晨光中撞上了。
沈寻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惊喜和疲惫的笑容。“阿罗,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是不是饿了?药马上就好。”
聂九罗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了关切的脸,看着她眼下浓重的青黑和脸颊上被火烤出的淡淡红晕,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落在沈寻端着药碗的、有些发红的手指上——那是昨天不小心被罐子烫到的痕迹。
沈寻没有察觉她细微的视线停留,只是习惯性地走到石板边坐下,将药碗放在一旁晾着,然后伸手,极其自然地探向聂九罗的额头。
指尖带着火堆旁的温热,触碰到聂九罗微凉的皮肤。
聂九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她只是垂下眼睫,任由那只温热的手停留了片刻。
“嗯,好像不烧了。”沈寻松了口气,收回手,又将手指搭在聂九罗的手腕上,笨拙却认真地感受着那依旧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紊乱飘忽的脉搏。“脉搏好像也稳一点了……银阑说这药要趁热喝效果才好,来,我扶你起来。”
她说着,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伸手去托聂九罗的后颈和肩膀,想帮她坐起。
这一次,聂九罗却自己动了。
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像是生锈的机括在艰难地重新运转。她用手肘支撑着石板,极其吃力地、一点一点地,试图自己坐起来。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刚有了一丝血色的脸又迅速褪成苍白。
“阿罗!你别动!我来帮你!”沈寻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聂九罗却固执地摇了摇头,避开了沈寻的手。她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将自己从平躺变成了一个勉强靠坐的姿势,后背抵着冰冷的岩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体力的大事。
沈寻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却也没有再强行帮忙。她只是将晾得温度刚好的药碗递过去,声音放得更柔:“那你自己喝,小心烫。”
聂九罗伸出手,手指依旧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碗。试了两次,碗沿都磕到了她的牙齿,药汁险些洒出来。
沈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只是紧紧盯着,没有上前代劳。她知道,聂九罗在尝试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哪怕只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第三次,聂九罗终于稳住了颤抖的手,将碗沿凑到唇边。她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吞咽得极其艰难,但总算将一碗药喝完了大半,只剩下碗底一点残渣。
沈寻接过空碗,用布巾替她擦了擦嘴角。就在她准备起身去清洗碗勺时,聂九罗忽然开口了。
声音依旧嘶哑干涩,却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久未说话的生硬感:
“……你……去睡。”
沈寻动作一顿,诧异地看向她。
聂九罗没有看她,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依旧被绷带缠绕、搁在兽皮上的手上。“……黑眼圈……很重。”她补充道,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沈寻眨了眨眼,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泛起一阵酸软。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确实,连续几天几乎没有合眼,眼下的痕迹恐怕已经深得吓人。
“……我没事。”她笑了笑,下意识地想说“我不累”,但看着聂九罗虽然依旧苍白、却明显比前两天多了几分生气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或许,她真的需要休息一下,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才能更好地照顾她。
“那……我就在那边靠一会儿。”沈寻指了指洞穴另一侧、银阑用干草铺出的一个简易地铺,“你有事就叫我,或者……弄出点声音,我听得见。”
聂九罗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依旧没有看她。
沈寻不再多说,简单收拾了一下药碗和火堆,走到地铺边,和衣躺下。身体接触到干燥柔软的干草时,积累多日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几乎是头刚沾到草堆,意识就迅速模糊、沉入了黑暗。
石窝的白天很安静,只有风声和偶尔碎石滚落的声响。
聂九罗靠坐在石板上,听着不远处沈寻很快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过这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洞穴。岩壁,沙地,干草,火堆余烬,几个粗糙的陶罐和皮囊,还有……睡在几步之外、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沈寻。
阳光从洞口斜射进来,在地上投出明亮的光斑,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飞舞。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劫后余生的恍惚,重伤虚弱的无力,还有……胸口那片空茫之中,隐约滋生出的、一丝极其陌生的、近乎温软的情绪。
她想起自己推开沈寻、引爆力量、被山石掩埋的瞬间。想起黑暗中无边无际的沉重和冰冷。想起那道不顾一切冲破黑暗、将她拉回来的温暖光芒和固执呼唤。想起这一路上,始终紧紧抓着她、背着她、用体温暖着她、在她耳边絮絮低语的身影。
这个人……好像真的,从来就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即使在她自己都选择了放手的时候。
聂九罗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轻轻碰到了身下粗糙的兽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沈寻不久前坐在这里时的、一点点微弱的体温。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缠满绷带、依旧使不上多少力气的手。然后,极其缓慢地,将那只手,轻轻覆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是“锁芯”印记所在,也是那团由沈寻存在而点燃、此刻依旧在她意识深处散发着微弱却稳定光芒的“温暖”所映射的地方。
掌心下,心跳依旧缓慢微弱,却比之前……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真实的力度。
她闭上眼睛,不再去对抗体内那依旧混乱、却似乎因为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意识的某种微妙转变而暂时“偃旗息鼓”的三股力量。也不再刻意去引导或安抚。
她只是静静地感受着掌心下那一点真实的生命搏动,感受着意识深处那团温暖的“光”,感受着不远处另一个人平稳的呼吸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疲惫的平静,缓慢地漫过她冰冷而混乱的内心。
或许……就这样,暂时……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的光影悄然移动。
沈寻是被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窸窣声惊醒的。她猛地睁开眼,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是聂九罗。
聂九罗不知何时已经自己挪到了石板边缘,正用那只没有重伤的手,极其缓慢地、试图去够放在石板旁一个小石墩上的水囊。她的动作依旧笨拙吃力,水囊明明近在咫尺,却因为手臂无力而几次都只碰到了边缘。
沈寻立刻起身走过去。“我来。”她轻声说,拿起水囊,拔掉塞子,递到聂九罗唇边。
这一次,聂九罗没有拒绝,就着沈寻的手,喝了几口清水。然后,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沈寻脸上,停顿了片刻。
“……醒了?”她问,声音依旧嘶哑,却比清晨时似乎又顺畅了一点点。
“嗯。”沈寻点头,看着她喝了水后似乎润泽了一些的嘴唇,心中稍安,“你……要不要再躺下休息?”
聂九罗摇了摇头,目光移向洞口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干燥的岩壁和天空。“……外面……怎么样?”她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沈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是在问这个新据点的环境和安全状况。“银阑检查过了,周围暂时安全,没有发现追兵或异常能量波动的痕迹。这里很荒凉,没什么资源,但至少……干净。”她顿了顿,补充道,“银阑说,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等你再好些。”
聂九罗沉默着,目光依旧望着洞外的夕阳,琥珀色的眼眸被霞光染上了一层暖色,却依旧显得空旷而沉寂。
良久,她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重新靠回岩壁,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话和观察,又耗尽了她刚刚积攒起来的一点点力气。
沈寻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将水囊重新放好,又检查了一下火堆和剩下的药材。
夕阳的光辉逐渐褪去,石窝被暮色的阴影缓缓笼罩。
洞穴内,重新陷入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不再充斥着死亡和绝望的紧绷感,也不再是单方面无望的守候。
而是一种……疲惫的、伤痕累累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共处一隅的宁静。
就像这荒凉山坳本身,贫瘠,粗糙,却也有着属于它自己的、坦然而坚硬的轮廓。
而在这轮廓之中,两颗饱经磨难的心,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确定的方式,在沉默与细微的关心里,悄然靠近,彼此依偎。
如同岩缝里艰难扎根的、不知名的植物,虽然柔弱,却已开始尝试,向着彼此的方向,伸出最细微的、试探的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