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里，李达康的声音和祁同伟身上那件单薄的衬衫，形成鲜明对比。
一个用权力许诺，一个用身体示弱。
陈岩石站在汽油桶前，浑浊的眼睛扫过这两个汉东省政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先看向李达康，缓缓出声。
“达康同志，你来了，很好。”
李达康连忙上前一步，姿态放得极低。
“陈老，是我来晚了，让您和工友们受苦了。”
“光表态没用。”陈岩石直接打断他，“工人们要的不是口号，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交代。厂子怎么办？工人的股权怎么办？山水集团那份合同，合不合法？”
一连串的问题，让李达康一时语塞。
这些问题，哪是现场办公就能解决的。
陈岩石没有等他回答，转过身，面向那个只穿着衬衫，却依旧站得笔直的祁同伟。
“同伟同志。”
祁同伟脸上依旧挂着那份温和。
“陈老，您有什么指示？”
“我一个退休的老头子，哪敢指示你公安厅长。”陈岩石的语气很平淡，“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站在这里，是准备抓人，还是准备解决问题的？”
这个问题，比刚才问李达康的，要毒辣得多。
李达康是市委书记，解决问题是他的本分。
可祁同伟是公安厅长，他的出现，本身就带着执法的威压。
李达康抓住机会，立刻上前一步，站在陈岩石身边，和祁同伟形成对峙之势。
“陈老，您问得对啊！”李达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愤慨，
“山水集团在我的地盘上，用非法手段逼得工人走投无路，现在又酿成这么大的群体事件！祁厅长，你们省厅的‘廉政督导组’，不是专门来督导我们京州项目的吗？这件事，你们是不是也该查一查？”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确保周围的工人和省电视台的摄像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听说，这家山水集团的背景，可不简单啊。祁厅长，你跟那位高小琴董事长，好像走得很近嘛！”
一石激起千层浪。
工人群里瞬间炸开。
“什么？他跟山水集团是一伙的？”
“我就说！公安厅长来干什么，肯定是来帮那帮畜生抢厂子的！”
“打倒祁同伟！打倒黑后台！”
王二赖子在人群里喊得最起劲，他早就收钱，此刻正是他发挥作用的时候。
一时间，所有的愤怒和矛头，全部指向祁同伟。
省电视台的直播镜头，死死地锁定在他身上。
他被李达康和陈岩石一唱一和，瞬间推到所有人的对立面。
钱队长和几个警察想从大风厂外面进来上前，被祁同伟用一个手势制止。
他脸上的表情，分毫未减。
“达康书记，你这是在办案，还是在给我定罪？”
他没有理会李达康的逼问，而是直视着陈岩石。
“陈老，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只为您老人家的安全。这是沙书记在电话里，亲自对我下达的任务。”
他把“沙书记”三个字，咬得清晰无比。
“至于山水集团，如果真的存在违法乱纪，我祁同伟第一个不答应。我们督导组进驻京州，查的，就是这种藏在项目背后的黑恶势力！”
好一个祁同伟！
他轻飘飘几句话，就把李达康扣过来的黑锅，变成自己肩上的任务，还把新来的省委书记抬出来当挡箭牌。
李达康知道，跟祁同伟斗嘴，他占不到任何便宜。
他猛地转身，对着市公安局长赵东来怒吼。
“赵东来！你还愣着干什么？马上把信访局、劳动局、建委、规划局，所有相关单位的负责人，半个小时之内，全部给我叫到现场来！”
“是！书记！”赵东来一个激灵，立刻拿出手机开始摇人。
李达康又拿起一个扩音喇叭，对着所有工人。
“工友们，大家静一静！”
“我李达康今天就在这里，和陈老一起，陪着大家！我们现场成立办公会！今天晚上，不把问题理出个头绪，我哪儿也不去！”
他这番强硬的表态，瞬间再次赢回主动权。
工人们的呼喊从“打倒祁同伟”变成“李书记人民的父母官”。
李达康彻底掌控现场的节奏。
他把办公桌搬到群众中间，把祁同伟这个省公安厅长，晾在一边。
一个穿着单薄衬衫的“嫌疑人”。
一个为民请命的“父母官”。
高下立判。
陈岩石看着这一切，心里一声叹息。
李达康是把好刀，但太急了，只想着砍人，却不想想这刀会不会崩了刃。
而祁同伟……
陈岩石缓缓走到祁同伟面前。
祁同伟依旧站得笔挺，脸上的表情也还在。
“陈老。”
“同伟。”陈岩石的声音里，带上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复杂情绪，“你跟我们家陈阳的事，都过去那么多年。”
祁同伟脸上的肌肉，第一次出现肉眼可见的僵硬。
陈阳，陈岩石的女儿，他曾经的恋人。
那个因为权力而被迫分手的名字，扎进他心里最深的地方。
陈岩石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变化，自顾自地继续。
“我这把老骨头，活到这把岁数，什么没见过。我知道，你看重什么，你想要什么。”
“但你记着，有些路，一旦走错了，就再也回不了头。”
这句话，比李达康一万句指责都重。
它在提醒祁同伟，也提醒现场的所有人，这个公安厅长，曾经为进步，抛弃过什么。
祁同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达康正意气风发地指挥着陆续赶到的各部门领导。
工人们围着李达康和新搭起的临时办公点，仿佛看到希望。
省电视台的记者们，长枪短炮地记录着李达康的“高光时刻”。
没有人再关注他。
他被彻底地孤立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
不止一辆。
七八辆黑色的轿车闪着双闪，蛮横地停在隔离带外，车门接二连三地被推开。
一个个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干部，被冻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跑向大风厂门口。
“李书记！信访局的来了！”
“书记，我是建委的！”
“劳动局报到！”
赵东来在一旁扯着嗓子，挨个点名。
整个大风厂门口，瞬间变成京州市深夜最热闹的办公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