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未散,神机坊东南角一片特意清理出的开阔场地周围,已然是人头攒动,气氛肃然。这里临时布置成了军械测试场,远处竖立着不同距离、不同材质的标靶——从普通的草人、包铁木盾,到蒙着生牛皮的楯车模型,甚至还有从战场上拖回来的、残破的鞑靼镶铁皮甲。
三部官员再次莅临,刘文焕面色依旧阴沉,杜主事则带着几分技术官僚特有的探究神色,严员外郎依旧沉默寡言,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场中每一处细节。周围除了神机坊的工匠、护卫,还有郡守衙门派来的几名佐官作为见证,以及一些得到风声、远远观望的宣州士绅和商贾代表。所有人都想知道,被朝野推到风口浪尖的神机坊,其军械究竟是否名副其实。
林逸站在场边,神情平静。陈老铁、李木匠、吴道士等核心匠师立于他身后,虽有些紧张,但眼神中更多的是对自己心血造物的自信。苏婉清的灵体隐匿在旁,她的感知可以覆盖整个测试场,林逸与她早有默契,若有“万一”,或许需要她以常人无法察觉的方式,暗中确保测试顺利进行。
“林郎中,开始吧。”杜主事作为工部代表,率先开口,“今日主要勘验‘破甲箭头’、‘燃火油膏’及新式重弩之效能。所有测试,须用坊内今日新出之成品,当场抽选,当场测试。数据记录,需三方共同签字画押。”
“下官遵命。”林逸拱手,随即示意。
首先测试的是“破甲箭头”。李木匠亲自从今日刚下生产线的箭筒中,随机抽取了十枚箭头,交由杜主事和刘文焕过目查验。箭头在晨光下泛着暗哑的金属光泽,尖端晶点隐现,流线型的轮廓透着一种冷冽的美感。
“装箭,测试。”杜主事点头。
两名强壮的护卫上前,用特制的夹具将箭头装配在标准制式的重弩箭杆上。标靶选用的是七十步外的一面加厚镶铁皮盾,与鞑靼精锐常用款式类似。
“嘣!”第一支弩箭激射而出,在空中划出短暂的尖啸。
“咄!”一声沉闷却有力的穿透声清晰传来!箭矢牢牢钉在盾牌上,尾羽颤动。
众人上前查看。只见那面足以抵挡普通箭矢直射的铁皮盾,中心处的铁片被洞穿一个边缘整齐的小孔,箭头深深没入后方的木质盾身,几乎透背!
杜主事眼睛一亮,亲自上前测量穿透深度,又检查箭头变形情况,微微颔首:“穿透力确实惊人,箭头仅有轻微卷刃,结构完好。”他示意记录数据。
刘文焕眉头紧皱,亲自上前,用力试图拔出箭矢,竟纹丝不动。他脸色变幻,忽然道:“此盾或许本就老旧或质地不匀。换一面新盾!再试!”
李木匠欲言又止,看向林逸。林逸微微点头。很快,一面崭新的、同样规格的镶铁皮盾被抬了上来。
第二箭、第三箭……连续五箭,结果大同小异,皆能有效洞穿!数据虽有微小波动,但都在优秀范围内。
“或许……是距离太近。”刘文焕仍不死心,“百步外再试!另外,那‘燃火油膏’呢?一并测试!”
测试距离拉大到百步。这个距离上,普通弩箭对这类盾牌已威胁大减。然而,装有“破甲箭头”的弩箭,依然有三枚成功穿透,其余两枚也深深嵌入,威力远超寻常。
接着是“燃火油膏”测试。将少量油膏涂抹在普通箭杆前端,射向二十步外的草靶和覆盖湿皮革的木盾。
“轰!”“呼!”
撞击瞬间,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爆开,迅速蔓延,粘附性极强,扑打不易熄灭,连湿皮革也被引燃,火势持续颇久。
“此物遇水如何?”严员外郎突然开口问道。
吴道士上前,示意将另一支涂有油膏的箭射向一块浸透水的厚布靶。箭矢击中,火焰依旧燃起,虽势头稍减,但并未立时熄灭,依旧顽强地灼烧着湿布。
“好霸道的火油!”围观的士绅中有人低声惊呼。这显然是守城利器。
刘文焕脸色更加难看,但眼珠一转,又道:“此等火油,储存、运输是否安全?若是不慎泄漏或遭遇明火,岂非祸及自身?”
吴道士从容答道:“回大人,此‘燃火油膏’经过特殊炼制,性状较为稳定,平时储存于特制陶罐中,密封避光,不易自燃。唯有在剧烈撞击或强风摩擦下,方易引燃。运输皆有严格规程。至今坊内未出过储存事故。”他顿了顿,补充道,“北疆朔风堡守城时大量使用,亦未闻因此引发城内火灾。”
再次抬出实战成绩。刘文焕被噎得说不出话。
最后,也是重头戏——新式重弩“迅雷弩”的测试。吴道士亲自指挥,将三具刚刚组装完毕、经过检查的“迅雷弩”推至场中。相比于传统笨重的床弩,这“迅雷弩”结构紧凑,带有轮轴绞盘上弦装置,只需两人操作,机动性大大提升。
“此弩标称射程二百三十步,可发射重箭或小型标枪。”吴道士介绍道,“今日测试其射程、精度及对楯车的破坏力。”
标靶设置在二百步外,是一架仿制的鞑靼楯车(蒙着双层生牛皮的木制盾车),以及更远处的一些草人靶。
“上弦!”吴道士下令。两名工匠开始摇动绞盘,虽然费力,但比传统弩用畜力或多人拉弦确实快了许多。
“瞄准楯车中心!放!”
“嘣——!”一声远比臂张弩浑厚得多的震响!粗大的弩箭离弦而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狠狠撞在楯车上!
“咔嚓!砰!”
木屑纷飞!牛皮撕裂!那楯车被击中的部位猛地凹陷下去,出现了一个大洞!虽然未能完全击穿(毕竟距离较远,且楯车本身有一定防御力),但这等威力已足以让车后的士兵非死即伤,更能有效破坏其结构!
紧接着测试精度,对着二百步外的草人靶进行三轮射击,散布范围令人满意。最后,换装了一种头部更沉重、带有倒刺的特制标枪式箭矢,在百五十步距离上,成功将一面包铁木盾击得粉碎!
杜主事看着测试数据,眼中的赞赏几乎掩饰不住。他是懂行的,这“迅雷弩”在威力、射程、机动性上找到了一个极佳的平衡点,尤其适合城墙防守和野战中对付密集阵型或器械,价值巨大。
刘文焕却依旧在鸡蛋里挑骨头:“上弦依然费力,射速亦不算快。且这弩机结构复杂,造价必然不菲,于大规模装备恐不现实。”
这次不等林逸开口,杜主事先摇了摇头:“刘御史,军械之道,首重其效。此弩一人操控绞盘,一人瞄准击发,上弦速度已远胜旧式床弩。其威能足以威胁楯车、箭楼,乃至敌军将领,此等利器,纵造价稍昂,亦是值得。至于大规模装备,可优先配属要害城池及精锐部队。”
杜主事的专业反驳让刘文焕哑口无言。严员外郎则始终在一旁默默观察,偶尔询问一些操作细节和安全事项,对性能数据并无质疑。
三轮测试下来,神机坊的军械用实实在在的数据和效果,经受住了最严格的当场检验。围观众人议论纷纷,多是惊叹与赞许。一些士绅看向林逸的目光已然不同,此等能造出战场利器、又得郡王看重、如今更在朝廷大员面前证明了自己的年轻官员,前途必不可限量。
刘文焕面色铁青,他知道,想在军械效能上找茬,已经不可能了。他阴沉的目光扫过林逸,又瞥了一眼远处那些围观的、神色各异的宣州本地人,心中另有算计。
就在测试即将结束,杜主事准备在初步勘验文书上签字时,刘文焕忽然又道:“且慢!军械效能虽已验看,然有一事,本官不得不问!”
他转向林逸,声音提高,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林郎中,神机坊能有今日之能,所赖者,除朝廷支持、工匠勤勉外,坊内诸多‘新奇’工艺与‘秘方’,亦是关键!然这些工艺秘方,来源为何?是你林家祖传?还是……另有奇遇,甚或是……得自某些不可言说之途径?”
他目光炯炯,意有所指:“本官听闻,林郎中当年于苏家,似乎……并无此等惊世技艺?何以短短年余,便能开此等先河?此事,关乎技艺传承之正,亦关乎朝廷体统!还请林郎中,当着诸位大人及宣州父老之面,给个明白交代!”
此言一出,全场霎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逸身上。刘文焕这是图穷匕见,不再纠缠具体技术或账目,而是直指林逸本人技艺来源的“合法性”与“正统性”!这是比“靡费”、“工艺诡谲”更阴险的攻击,意图从根本上动摇林逸的立身之本!
杜主事眉头紧锁,严员外郎也抬起了头。这个问题,确实敏感。
林逸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他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迎着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担忧的目光,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
“刘御史此问,关乎下官立身之基,亦关乎神机坊万千工匠心血之名誉。”他环视四周,目光坦然,“下官之技艺,确非林家祖传。然亦非偷盗抢夺,更非鬼神所授。”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其源,不过‘格物致知’四字,辅以万千次尝试、失败、再尝试之心血汗水!”
“昔日坊内困顿,下官与陈师傅、李师傅等人,为求一线生机,反复试验各种材料配比、锻造火候、淬炼之法。失败无数次,损耗无数物料,方得些许经验。后得郡王爷信赖,委以北疆重任,更是不敢懈怠,集思广益,于传统工艺之上,不断摸索改进。每一处‘新奇’工艺背后,皆是工匠们手上老茧、身上烫疤与无数次不眠之夜!‘破甲箭头’之复合思路,源于古籍记载与铁匠经验的结合;‘燃火油膏’之配方,乃吴道长遍览杂书、试验数十种油料所得;‘迅雷弩’之结构,更是参考了军中旧弩缺陷,反复修改图纸、制作样机而成!”
他声音渐高,带着一股凛然之气:“此间所有,皆有试验记录可查,有失败废品可证!绝无任何不可告人之秘!刘御史若疑下官技艺来路,大可翻阅我坊自成立以来所有试验日志、工匠手札!亦可询问坊内任何一位老匠人,问他们是否记得当年为改进一个淬火配方,连续熬干几盏灯油!是否记得为测试箭头硬度,砸坏了多少把铁锤!”
他目光如电,直射刘文焕:“神机坊所凭者,非祖荫,非天授,唯‘匠心’与‘实干’二字而已!此心可昭日月,此绩可证北疆!不知刘御史,还有何疑问?”
一番话,慷慨激昂,有理有据,更将个人技艺来源与全体工匠的集体智慧、不懈奋斗牢牢绑定,将自己置于“实干派”、“工匠代表”的正义位置。
场中寂静片刻,旋即爆发出阵阵喝彩与掌声!尤其是那些工匠和护卫,更是激动得脸色通红。林逸说出了他们的心声!陈老铁、李木匠等人更是老泪纵横。
杜主事微微颔首,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严员外郎看着林逸,又看了看周围激奋的人群,眼中若有所思。
刘文焕被林逸这番掷地有声的回答噎得面红耳赤,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那个污蔑实干者、居心叵测的小人。
“好……好一个‘匠心’与‘实干’!”刘文焕勉强挤出一句话,语气干涩,“但愿如此!”他知道,今日在公开场合,他已一败涂地。
测试与质询,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杜主事与严员外郎在初步勘验文书上签了字,认可了神机坊军械的效能与工艺价值。但所有人都知道,事情远未结束。刘文焕离开时那阴沉的眼神,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或许已在酝酿。
而林逸,在众人的簇拥下,望向远处宣州城的方向。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技艺与实干赢得了这场公开较量,但朝堂之上的暗流与人心鬼蜮的算计,比弩箭和炉火,更加凶险难测。
(第三百二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