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走的那天,把画满薄荷的小本子留给了陆织。最后一页画着个小小的院子,院里有藤筐、书架,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姑娘蹲在薄荷丛前,旁边写着:“阿婆,等我暑假来,咱们种满院的薄荷。”
陆织把本子放在书架最上层,挨着那本《儿童心理学》。春风吹进窗户,落在纸页上,画里的薄荷像真的活了过来,叶尖还沾着露水。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去翻衣柜,从最里面翻出件蓝布小褂——是去年给思衡缝的,一直挂在衣柜里,布面都带着樟脑的香。
“该把它拿出来晒晒了,”陆织捧着小褂走到院子里,搭在晾衣绳上,“等夏天来了,你就能穿上它,在薄荷丛里跑了。”
易安正在翻地,准备种新的薄荷苗。见她对着小褂发呆,笑着说:“今年的苗长得壮,等种下去,不出一个月,就能把院子铺满。”
陆织点点头,蹲下来帮他捡石头:“李念说暑假要来,咱们得多种点,让她带些回城里。”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丫丫的声音。小姑娘背着书包,手里攥着个小泥盆,盆里种着株小小的薄荷苗,苗叶上还沾着土:“阿婆!这是我在孤儿院种的第一棵薄荷,长得最好,我把它移来给你!”
陆织接过泥盆,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在苗叶上,绿得发亮,像颗小小的翡翠。“放在这里正好,”她摸了摸丫丫的头,“夜里能看到月亮,白天能晒到太阳,长得肯定快。”
丫丫蹲在窗台边,用小铲子给苗松土:“阿婆,等它长大了,我就把它移到思衡哥哥的坟前,让它陪着思衡哥哥。”
陆织的心揪了一下,眼眶有点红:“好,等它长大了,咱们一起移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陆织每天都给窗台上的薄荷苗浇水。苗长得很快,没过多久,就长出了新的分枝,叶尖还带着点紫,像思衡小时候画的画。她常常坐在窗台边,看着苗发呆,想起思衡当年种薄荷的样子,想起他说“娘,等薄荷长大了,我就带你去城里”。
有天夜里,陆织做了个梦。梦见思衡穿着蓝布小褂,站在薄荷丛里,手里拿着个薄荷糖,冲她笑:“娘,你看,薄荷长得多好,咱们的日子也变甜了。”她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这次,他没有像烟一样散开,就那么站在她身边,陪着她看薄荷开花,看院里的孩子追着蝴蝶跑。
醒来时,陆织的眼角带着泪,却是暖的。她摸了摸窗台上的薄荷苗,苗叶上沾着露水,像思衡的眼泪,也像他的笑。
入夏后,薄荷长得绿油油的,从窗台一直铺到院门口。陆织把晾衣绳上的蓝布小褂收下来,叠好放在竹篮里,又摘了些新鲜的薄荷苗,放进篮里:“思衡,咱们去看看你的坟,给你带新长的薄荷。”
走到王家的院子时,陆织愣住了。思衡的坟前,不知什么时候种满了薄荷,绿油油的一片,像块小小的绿地。坟头还放着个布偶,是丫丫缝的,红耳朵黄身子,像李念妈妈的那个。
“是丫丫种的,”易安在旁边说,“她每天都来浇水,说要让思衡哥哥的坟前,长满薄荷。”
陆织蹲下来,摸了摸坟前的薄荷苗,苗叶上还沾着水珠,像丫丫的眼泪。她把蓝布小褂铺在坟头,又把薄荷苗放在旁边:“思衡,你看,丫丫给你种了这么多薄荷,你再也不会孤单了。”
风从薄荷丛里吹过,带着香,吹得蓝布小褂轻轻晃,像思衡在笑,像他穿着小褂,在薄荷丛里跑,笑得那么开心。
回去的路上,陆织路过孤儿院。院子里的孩子们正在薄荷丛里玩,有的摘苗叶泡水,有的追着蝴蝶跑,丫丫站在中间,像个小老师,教孩子们辨认薄荷和紫苏的区别。
“阿婆!”丫丫看到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你看,咱们种的薄荷长得多好,孩子们都喜欢。”
陆织点点头,看着院子里的薄荷丛,看着孩子们的笑脸,忽然觉得,思衡就在这些孩子里,在薄荷的香里,在丫丫的笑里,在所有甜的日子里,陪着她,看着她,把往后的日子,都过成薄荷花开的样子,鲜亮,又安稳。
暑假的时候,李念真的来了。小姑娘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背着个大书包,一进院子就扑到薄荷丛前,摘了片苗叶放进嘴里:“阿婆,还是这里的薄荷甜!”
陆织笑着递给她个竹篮:“里面有新缝的布偶,还有晒干的薄荷苗,带回去给你爸爸泡水喝。”
李念接过竹篮,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阿婆,这是我写的作文,里面写了咱们的薄荷丛,老师还夸我写得好呢。”
陆织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我的薄荷》:“在乡下,有个阿婆的院子里种满了薄荷,那是妈妈说的薄荷香,是思衡哥哥的薄荷香,是所有甜的日子的味道……”
陆织的眼泪掉在纸页上,晕开了“甜”字。她知道,这些甜的日子,这些关于薄荷的念想,会像窗台上的新芽,一点点长大,一点点蔓延,把所有的苦,都熬成甜,把所有的孤单,都变成热闹。
第十章:窗台的新芽(续)
李念留下的画本被陆织压在枕头下,每天睡前都要翻两页。有天翻到最后一页,发现画纸背面藏着行小字:“阿婆,我把妈妈的布偶留在思衡哥哥坟前了,他们都喜欢薄荷,能做个伴。”
陆织捏着画本坐起身,窗外的月光正落在窗台上的薄荷苗上,苗叶被照得透亮,像蒙了层薄纱。她想起白天去坟前时,确实看到红耳朵布偶歪在薄荷丛里,当时还以为是丫丫放的,原来竟是李念。
第二天天没亮,陆织就去了王家院子。晨露把薄荷苗打湿了,布偶的耳朵沾着泥,却还立得直直的,像在守着坟头的那片绿。她蹲下来,把布偶扶正,又摘了片最新鲜的苗叶,夹在布偶的耳朵缝里:“你们俩好好的,等夏天薄荷开花,我再来看你们。”
回去的路上,路过村头的小卖部,老板娘叫住她:“陆阿婆,有你的包裹,城里寄来的。”
包裹是李念爸爸寄的,里面装着件粉色的小裙子,还有封信。信里说,李念把布偶留下后,每天都要问“妈妈和思衡哥哥有没有一起闻薄荷香”,还说要把自己最爱的裙子寄来,让陆织转交给“需要的孩子”。
陆织把裙子叠好,放进布包。她想起孤儿院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上次种薄荷时总盯着丫丫的花裙子看,眼睛亮闪闪的。
下午去孤儿院时,孩子们正在院子里唱儿歌。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坐在角落里,手里攥着片薄荷叶,偷偷往嘴里塞。陆织走过去,把粉色裙子递到她面前:“给你的,城里的姐姐送的。”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却不敢接:“真的给我吗?这么好看的裙子,我怕弄脏了。”
“不怕,”陆织帮她把裙子穿上,“脏了阿婆帮你洗,你穿着它在薄荷丛里跑,像朵小桃花。”
小姑娘穿着裙子,在薄荷丛里转圈,裙摆扫过苗叶,薄荷的香混着孩子的笑,飘得满院子都是。丫丫跑过来,拉着她的手:“咱们以后穿着新裙子,一起给思衡哥哥送薄荷。”
陆织坐在台阶上看着,忽然觉得眼眶湿了。思衡当年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日子吗?没有打骂,没有饥饿,孩子们能穿着新衣服,在阳光下跑,在薄荷香里笑。
从孤儿院回来,陆织把李念的信夹进画本里,又在笔记本上写:“思衡,今天把李念的裙子送给了小姑娘,她穿着裙子在薄荷丛里跑,像你小时候画的桃花。你看,咱们的日子,正一点点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写完,她把笔记本放在书架上,刚转身,就看见易安抱着个木匣子走进来:“镇上的木匠做的,说给你装薄荷籽正好。”
木匣子是浅棕色的,上面刻着片薄荷叶,纹路细细的,像真的一样。陆织打开匣子,把晒干的薄荷籽倒进去,籽粒落在匣子里,发出沙沙的响,像思衡当年在柴房里写字的声音。
“等明年春天,咱们把籽撒在院子周围,”易安说,“让薄荷长到路边,路过的人都能闻见香。”
陆织点点头,摸着匣子里的籽粒,忽然想起思衡当年把薄荷籽藏在烟盒里,说“娘,等我攒够钱,就买块地,种满薄荷”。现在,她有了满院子的薄荷,有了装籽的木匣子,还有了这么多陪着她的人,思衡的愿望,也算实现了。
入夏后,薄荷开了白花,星星点点的,像撒在绿布上的碎雪。陆织每天都要摘些花,放在思衡的旧褂子旁,放在书架上的画本旁,放在窗台的薄荷苗旁。她觉得,这样思衡就能闻见花香,就能知道,她把日子过得很好。
有天傍晚,陆织坐在薄荷丛前缝布偶,丫丫趴在她身边,画着薄荷的画。忽然,丫丫指着远处的山口喊:“阿婆!你看!是李念姐姐!”
陆织抬起头,看见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背着个大书包,正往院子里跑。是李念,她真的来了。
“阿婆!我放暑假了!”李念扑进陆织怀里,手里还攥着个玻璃罐,“我带了薄荷糖,是我自己做的,给你和思衡哥哥。”
陆织接过玻璃罐,拧开盖子,薄荷的凉甜飘出来,像思衡小时候塞给她的那颗糖。她摸了摸李念的头,又看了看身边的丫丫,看了看满院子的薄荷,忽然觉得,心里满满的,像装了一院子的甜。
那天晚上,三人坐在薄荷丛前,吃着薄荷糖,聊着天。李念说城里的薄荷也开花了,丫丫说孤儿院的孩子都学会了认薄荷,陆织说思衡的坟前长满了薄荷,布偶还立在那里。
月光落在她们身上,落在薄荷丛上,落在满院子的甜里。陆织知道,往后的日子,还会有更多的薄荷开花,更多的孩子笑着跑来,更多的甜融进日子里。而思衡,他会一直在这些甜里,在薄荷的香里,在每个人的笑里,陪着她,看着这世界,一点点变得更好,一点点变得更甜。
风又吹来了,带着薄荷的香,吹得布偶的衣角轻轻晃,吹得画本的纸页沙沙响,像思衡在说:“娘,你看,咱们的日子,真甜啊。”
第十一章:糖纸里的暖
李念带来的薄荷糖,陆织分出大半,装在小布兜里,挨家挨户送给村里的老人。剩下的几块,她用透明糖纸包好,放在思衡的旧褂子口袋里——就像当年思衡把糖藏在她布兜里那样,指尖捏着糖纸,还能想起孩子攥着糖跑回家时,布兜里硌出的小硬块。
这天午后,陆织在院子里翻晒薄荷干,丫丫背着书包跑进来,手里举着张皱巴巴的奖状:“阿婆!我得了作文奖!写的是《我家的薄荷丛》!”
作文本摊开在石桌上,字迹歪扭却认真:“陆阿婆的院子里种着好多薄荷,风一吹,香得能飘到孤儿院。阿婆说,薄荷里住着思衡哥哥,他会看着我们长大,看着我们把日子过甜……”
陆织摸着作文本上的红印章,忽然想起思衡当年在烟盒纸上写的字。那时候孩子的字迹也是这样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刻着“娘,我会保护你”。她把奖状叠好,放进木匣子里,和薄荷籽放在一起:“这是丫丫的宝贝,也是思衡的宝贝。”
没几天,村里的小学老师找上门,手里攥着厚厚一摞作文本:“陆阿婆,孩子们都写了关于薄荷的作文,您要不要看看?”
作文本里的故事五花八门:有的写“薄荷泡水像喝星星”,有的写“阿婆的布偶上有薄荷香”,还有个孩子画了幅画,画里陆织蹲在薄荷丛前,身边围着思衡、丫丫和李念,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颗糖,天空上飘着薄荷形状的云。
陆织把画取下来,贴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易安凑过来看,笑着说:“这下好了,思衡有这么多小伙伴陪着,再也不会孤单了。”
入秋时,薄荷开始抽穗,陆织和李念一起把穗子剪下来,晒在竹匾上。李念学得认真,却总把穗子剪得参差不齐,陆织也不恼,只是帮她把穗子理整齐:“慢慢来,思衡当年晒薄荷,把大半穗子都掉在地上,还哭了好久。”
李念咯咯笑起来,手里的剪刀也稳了些:“阿婆,等我回城里,就把薄荷穗子分给同学,告诉他们,这是思衡哥哥的薄荷,甜得很。”
陆织点点头,心里暖得发颤。这些年,她总觉得思衡的日子太苦,没尝过多少甜,可现在,孩子们把薄荷的甜带到了城里,带到了学校,带到了更多地方,像把思衡的甜,一点点补了回来。
李念走的前一天,陆织带她去了思衡的坟前。坟前的薄荷长得比人高,红耳朵布偶还立在那里,布偶的口袋里,不知被哪个孩子塞进了颗水果糖,糖纸在风里轻轻晃。
“思衡哥哥,我要回城里了,”李念蹲在坟前,把自己做的薄荷糖放在布偶旁边,“明年春天我还来,给你带新做的糖,带城里的薄荷苗。”
陆织摸着坟头的薄荷穗,忽然说:“思衡,李念是个好孩子,丫丫也是,村里的孩子都是。你看,你的薄荷长得很好,你的日子,也变得很甜了。”
风从薄荷丛里吹过,带着糖的甜,带着薄荷的香,像思衡在笑,像他在说“娘,我知道,我都看到了”。
回去的路上,李念拉着陆织的手:“阿婆,我把作文本留给你,里面写了好多薄荷的故事,你想我的时候,就看看。”
陆织接过作文本,紧紧抱在怀里。她知道,这本作文本里,藏着思衡的念想,藏着李念的牵挂,藏着所有甜的日子,像颗小小的太阳,暖着她的往后。
冬天来临前,陆织把李念的作文本放在书架上,挨着丫丫的奖状,挨着思衡的算术纸。木匣子里的薄荷籽还在,罐子里的薄荷干还香,窗台上的薄荷苗虽然枯了,却透着股韧劲,像在等着春天,等着再长出新的绿。
有天夜里,陆织做了个梦。梦见思衡穿着新缝的蓝布褂子,站在薄荷丛里,手里拿着颗糖,身边围着丫丫、李念,还有村里的孩子们,每个人都笑着,手里都拿着薄荷,甜得像把整个春天,都裹在了一起。
醒来时,陆织的眼角带着泪,却是甜的。她摸了摸枕头边的鹅卵石,石头是暖的,像思衡的手心。窗外的雪下了起来,轻轻的,落在院子里,像给薄荷苗盖了层白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