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生活区一角的阳光房被夏黎临时征用成了工作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窗内则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缸、苔藓、沉木、奇石、过滤设备以及夏黎从各个渠道搜罗来的、暂时还“人畜无害”的蛊虫基础品种和各种植被。
“啧,这细叶冷水苔铺底效果不错,透气又保湿……”夏黎戴着园艺手套,小心翼翼地将一片翠绿的苔藓压进一个中型玻璃缸底部。
冯宝宝蹲在旁边,手里捏着一只刚被夏黎鉴定为“无害且有助于分解腐殖质”的白色小蠕虫,眼神专注。
陈朵则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用镊子将几株蕨类植物种入另一个已经布好景的小缸里。
生态缸的制作过程缓慢而治愈,暂时取代了夏黎因蛊虫被“清零”而产生的怨念。
她决定这次走精细化、生态化路线,几个缸分工明确:模拟雨林环境养些辅助性的益虫和共生植物;偏干燥石漠风格,适合培育某些耐旱的毒虫。
阳光房里弥漫着泥土、植物和淡淡消毒水的混合气味,伴随着夏黎偶尔的嘀咕和冯宝宝“嘞个虫虫在动嘞”的惊叹。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基地内部的休闲运动区。篮球撞击地板的砰砰声、鞋底摩擦的吱嘎声以及王震球夸张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老肖!传球!诶嘿,看我的!”王震球一个花哨的胯下运球,试图晃过防守他的黑管儿。
黑管儿面无表情,脚步沉稳,长臂一伸,精准地将球拍掉。球滚向一旁,被肖自在轻松抄起。
他没有选择传球,而是直接运球冲向篮筐,动作简洁有力,轻松上篮得分。
“啧,老肖你不讲武德啊!说好的团队配合呢?”王震球叉腰抱怨。
肖自在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得分了,就是配合。” 黑管儿在一旁默默点头,表示认同。
而在休闲区相对安静的角落,氛围则截然不同。
李莲花泡了一壶清茶,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三位“非人”成员。
相柳依旧是一副慵懒疏离的模样,斜倚在沙发扶手上。离仑则有些烦躁,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茶几上敲击着,发出轻微的哒哒声。润玉坐姿端正,清俊的脸上带着温和的探究。
他们正在交流着各自的法术。
李莲花看得啧啧称奇,虽然力量体系不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
润玉的目光却微微一凝,他感知力极为敏锐,在那精纯磅礴的草木妖力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如附骨之疽般顽固不化的气息——一丝灼热、暴烈,带着毁灭特质的……火焰余烬?
“离仑兄,”润玉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谨慎的求证,“请恕润玉冒昧。润玉观你的法术中似隐隐夹杂着一缕火焰灼烧的残痕?离仑兄是草木之灵,此等火气……似乎有些相悖?” 他问得委婉,却直指核心。
离仑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他抬眼看向润玉,那双总是带着烦躁和不屑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被戳中痛处的阴霾和……痛楚。他周身的妖气都似乎凝滞了一瞬。
润玉立刻察觉到了对方情绪的变化,心中暗道不妙,连忙欠身:“抱歉,是润玉失言,冒犯了。” 他初来乍到,实在不该轻易探究他人隐秘。
离仑沉默了几秒,那股烦躁感似乎化作了更深的疲惫和自嘲。他收回手指,墨绿光华消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的冰冷:“……没什么。被一个家伙打伤的罢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相柳,冰蓝色的眼眸微动,银发在光线下泛着冷光。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蛇类的冷冽质感:“你的修为根基深厚,远非寻常妖族可比。寻常火焰,根本伤不了你。看来,伤你那个‘家伙’,本事不小。”
“是啊……”离仑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荒凉,“本事大得很呢……大妖,朱厌。”
“朱厌?” 旁边一直埋头在笔记本电脑上狂赶毕业论文的张楚岚,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猛地抬起头,“等等!这名字好熟!我好像在哪本古籍里见过……”他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搜索,嘴里念念有词,“朱厌……有了!”
他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山海经·西山经》有载:‘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对吧?是不是这个?” 张楚岚看向离仑,眼神亮晶晶的。
离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还真是。这个世界的《山海经》……似乎记载了很多关于我们那个世界妖兽的事情?” 他第一次对这个世界的“凡俗”书籍产生了兴趣。
正在给生态缸喷水的夏黎闻言抬起头,插话道:“《山海经》啊,算是我们这边最古老也最神秘的神话地理志了。里面记载了无数奇珍异兽、神山异水,但作者是谁、故事源头在哪,至今都是未解之谜。对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来说,里面的内容基本都被当成古人浪漫的想象,是虚构的神话传说。不过现在看来……”
夏黎耸耸肩,指了指离仑、相柳,又指了指润玉,“在你们各自的世界里,书里写的那些,很可能都是‘纪实文学’。”
张楚岚一拍大腿:“没错!那咱们得赶紧多买几本《山海经》回来研究研究啊!就算暂时找不到你们穿越的共同线索,但多了解点背景知识总没坏处吧?说不定哪条记载就藏着关键信息呢?”
他转向夏黎,眼神充满期待,“经费能报销不?买精装带插图版的!”
润玉微微颔首,对张楚岚的提议表示赞同:“楚岚小友言之有理。知己知彼,方为上策。”
“买!”夏黎大手一挥,这点经费还是有的。
她随即又好奇地看向离仑,问出了大家心底的疑惑:“不过话说回来,离仑,那个朱厌……他为什么要伤你啊?听你口气,你们以前关系不一般?难道是妖族内部争地盘抢山头那种?”
“争地盘?”离仑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却充满了苦涩和悲凉,瞬间冲散了阳光房里原本还算轻松的氛围。
冯宝宝和陈朵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望过来。
“我和他……”离仑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几乎是同时间化形的大妖,相伴……已有数万年之久。” “数万年”三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沉重。
“我不喜欢人间喧嚣,他却对凡尘俗世充满好奇,向往人间的烟火繁华……但这没什么,他喜欢,我便陪他一起去看看也无妨,反正也不是常驻。”离仑的眼神有些放空,“直到……有一次,我们在人间一座城镇,路过一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医馆……”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森寒刺骨:“就在那医馆附近,我们同时察觉到了极其微弱、却充满痛苦和绝望的……小妖的求救!循着那声音,我们在那家医馆中找到了一间密室……”
离仑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节发白,妖气不受控制地微微逸散,带着凛冽的怒意和杀机,让周围空气都冷了几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那密室里,是一个个的铁笼!里面关着的,全是我大荒之中、弱小但从未害过生灵的小妖!他们……他们身上的妖化特征……全都被活生生地割掉了!伤口焦黑腐烂,只是为了取走那些蕴含微弱妖力的部位,供那些人类制药、炼器!”
“我当时……”离仑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一怒之下,直接将那医馆里的人都杀了!”
他猛地看向众人,眼中是刻骨的恨意和不解:“可就在那时!朱厌!那个和我相伴数万年的朱厌!他竟然……他竟然为了那些残害我妖族同类的人类,为了他口中所谓的‘不能滥杀无辜’、对我出手了!”
“他的妖力之中,融合了不烬木的火焰!正是我这种草木化形的妖,最大的克星!”离仑的声音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痛楚和难以置信,“三万多年的情谊啊……抵不过这些残害妖族人类!抵不过那个……可笑的白泽神女的几句‘大义’之言!”
“他甚至……最后还带着那个白泽神女,联手将我封印!”离仑的声音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和自嘲,“呵……这就是我信任了数万年的挚友。”
阳光房里一片寂静。篮球场那边的喧闹似乎也远去了。夏黎、张楚岚、李莲花、润玉,甚至打篮球的三人组(不知何时停下了动作),都感受到了离仑话语中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愤怒。
快一个月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离仑流露出如此深切的情绪,也终于明白了他对人类那份根深蒂固的厌恶和警惕从何而来。
冯宝宝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打破了沉默,她歪着头,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那个……不烬木是啥子?白泽神女又是啥子嘛?”
离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解释道:“不烬木,是生长在我那个世界大荒极炎之地‘炎天’深处的神木。其木蕴含神火,特性便是暴雨浇之不灭,可长燃万载不休,传说中是神兽凤凰栖息的圣树。至于白泽神女……”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是上古神兽白泽,奉白帝少昊之命,守护大荒与人界平衡。白泽陨落后,其神力一分为二,化作蕴含其智慧传承的‘白泽令’和强大的守护神力,交由世间选定的‘至纯至善’之人继承,这个人便被尊为白泽神女。每一代神女陨落,白泽令便会自行寻找新的继承者。”
“说得好听是守护两界,”离仑的声音充满了鄙夷,“可当大荒的妖族被人类肆意捕杀、剥皮拆骨时,这位‘守护者’又在何处?!她何曾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妖族主持过一次公道?!不过是偏袒人族,道貌岸然的伪善者罢了!真是可笑至极!”
夏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这个白泽神女的设定听起来……槽点满满啊!守护两界平衡,结果只看到守护人界?这“至纯至善”的标准是不是有点歪?但她现在评价这个显然不合时宜。
她想了想,换了个更实际的问题:“那……离仑,这不烬木的火焰,真的就没法熄灭吗?总不能让它一直烧着你本体吧?虽然你现在在这里感觉不到,但……”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这始终是个隐患。
离仑沉默了一下,才道:“有。在我诞生之地的瑶水可灭,可惜……”他眼中闪过一丝黯淡,“瑶水……早已因为白帝塔的崩塌,而断流枯竭了。”
“瑶水?”一直安静聆听的相柳突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若你口中的瑶水,指的是瑶池之水的话……我这里倒是有不少”
“嗯?!”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沉浸在悲愤中的离仑,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相柳身上,这真是让人感到意外。
相柳面对众多目光,神情自若,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我原本的世界,我与玉山的王母,有些交情。”
“玉山王母?!”夏黎脑子飞快转动,对应着这个世界的传说,“昆仑山西王母?!”
相柳微微颔首:“若你们这个世界没有其他对应的、执掌瑶池的神只记载,那应该就是她了。”
离仑愣住了,眼中熄灭的光芒瞬间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但随即又被现实的冰冷浇灭。
他苦笑着摇摇头:“有瑶池水又如何?现在我又回不去。那不烬木的火焰灼烧的是我在那个世界的本体。只有将瑶池水浇灌到我本体之上,才能真正将其熄灭。隔着两个世界,就算你把整个瑶池搬来,对我在那边的本体也是无用。”
夏黎看着离仑眼中的失落,又看了看相柳那张俊美却没什么表情的脸:“嗐!离仑,别灰心啊!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强!”
充满了行动派的乐观:“你先拿着,咱们这叫未雨绸缪!万一!我是说万一!咱们以后真找到办法把你送回去了,或者能把东西送过去呢?这不就省事儿了吗?直接拎桶就浇,多方便!这叫战略物资储备!总比到时候抓瞎强吧?这叫……有备无患,皆大欢喜!”
离仑被夏黎这“存水备浇”的直白操作弄得一时语塞,但仔细一想……似乎……好像……还真有那么点歪理?绝望之中,这提前备好的“灭火水”,仿佛真的成了黑暗里的一线微光。
相柳看着夏黎那副“快掏水”的架势,冰蓝色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抬了抬手指,一道微不可察的空间涟漪在他指尖荡开。几桶……清澈无比、蕴含磅礴灵机液体出现在众人眼前。
“归你了。”相柳淡淡地说。
离仑看着相柳,又看了看带着笑意的夏黎,心中那万年的寒冰,似乎被这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他别过头,哼了一声,但紧握的拳头,却悄然松开了些许。
阳光房内,生态缸里新种下的植物嫩芽在灯光下舒展,仿佛也沾染上了一丝新的生机。
冯宝宝继续低头研究她的小蠕虫,仿佛刚才那段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而张楚岚,则默默地在购物车里加上了好几套精装版《山海经》。